造梦
彭剑斌在长沙望城区新租的“赁居”(摄影/段志飞)
7月初,去见彭剑斌的时候,刚入伏的长沙像个大蒸笼。
车子下了绕城高速,进入了湘江下游的望城区,那里沿途多山、郁郁葱葱,连绵不绝,让我一路想着他的新短篇小说集《寂静连绵的山脉》——把蓝色的静脉比作山脉,偶尔的出神如血液般寂静流淌。这样的比喻仿佛制造了一个时间旋涡,让我耿耿于怀。
一个月前,铸刻文化的陈凌云辗转找到我,知道我读了彭剑斌之前的小说,便忙不迭要了地址,说是再邮几本。
他的热情并非造作,而是出于对一个好作家至今仍隐藏在角落的不甘心。
实际上,也是他最早从《西湖》杂志和黑蓝网上发现了彭剑斌,后来才有了2020年《不检点与倍缠绵书》的出版,以及《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的再版。
最近两个月,为了新书的推广,彭剑斌跑了不少城市,关于他30岁之前在贵州一边做业务员一边写小说的事迹,也不断见诸各大媒体的宣传版面上。
回到长沙后,他才算是歇了口气。
“等把采访集中做完,这个事情就算告一段落了。”彭剑斌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坐在他前一天才以400元/月的租金租下来的廉租房中。
来的时候,我们穿过一条狭窄的长廊,走到了自建房的背面,映入眼帘的一大片菜地被太阳照得锃亮,蝉鸣声也听得更清楚了些,从后门还能下一层扶梯,走到头就是他称之为“赁居”的房间。
10年前,彭剑斌抛掉四处飘荡的生活,定居长沙,开始选择一种“自己应该接受的命运”——娶妻生子,有一份文学编辑的工作,是相对舒适的生活状态。
而在单位附近租一间屋子,把自己关在城市的角落里写作,也早就成了他生活里的习惯。
当我问他“除了写自己的经验,之后会写什么样的小说”,彭剑斌想了好久才讲:“这本新书(指《寂静连绵的山脉》)其实是作为一个作者的‘文学表演’,想要重新开始写作,可能还需要沉寂,是纯粹地为自己而写,所以我并不急着要去写什么,哪怕大家都把我忘了,那才最好哩。”
不存在出路,只存在幻想
“一边……一边……”,是彭剑斌回忆自己的经历时,经常给人的感觉,尤其是在他20岁出头到30岁之间的那些年。
起初,彭剑斌做过四五年的销售工作,也先后换过好几家公司,其中干的时间最久的一家是做灯饰的。
那几年为了跑业务,他白天坐车在贵州的盘山公路上穿行,晚上就在廉价旅店的床上写小说。
对于自己所处的状态,彭剑斌向来都十分清楚。
他很清楚以自己的性格,将来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业务员,所以用他的话来说,那是一段看不见出路的日子,当然,他也并不指望写小说能给自己带来任何经济上的回报,阅读和写作就成了百无聊赖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慰藉。
组图:作家彭剑斌的作品。
2008年,彭剑斌辞掉了业务员的工作返回广州,在怡乐路租了间像厂房一样的老房子。
那时候,他的朋友冯俊华还在广州的博尔赫斯书店上班,作为他为数不多且同样对文学感兴趣的朋友,两人聊得投机,于是便一起成立了“副本制作”,为了发掘默默无闻的年轻作者,他们专门编印了一些文学小册子,好让出版界看到那些“需要某种判断力才能看到的东西”。
2012年,“副本制作”通过同出版社合作的方式第一次尝试正式出版,《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便成了投石问路的第一枚石子,不过出书这件事还是以滞销告终,给彭剑斌造成了悄无声息的挫败与承受。
只是没过多久,他便转头在当地找了份体力活,开始送起了快递。
“其实谈不上赌气,本来我就没抱太大的希望,打工挣钱维生才是正经事。”彭剑斌说。
他倒是乐观。实际上,这种乐观从他上学的时候就已经崭露头角。
记忆倒回到从前,那个在湖南桂阳农村,努力和别人不一样的孩子,因为身边没有人喜欢文学而奇妙地与文学结缘,开始爱上写作,荒废学业,即使被骂“没出息”,他也不以为然。
直到上了大学之后,在互联网普及之前,他还遗世独立地以为,只有自己是懂卡夫卡和塞林格的。
关于出路是什么,彭剑斌早在他没有考上中专(当时成绩好的才去读中专,成绩不好的只能继续读高中)的时候就已经想了个明白——任何事情都不能阻碍自己写小说。
事实也确实证明了,工作和写小说在他身上可以并行不悖。
然而社会变化之快,也是他始料未及的,正如现如今的高中毕业生,都在为大学选什么专业而瞻前顾后。
“我从不认为存在什么绝对的出路,事实上很少有人能按照事先设定好的道路前行。”彭剑斌说。
主动寻找自己应该接受的命运
彭剑斌的身体里,好像住着两个他,一个负责身体力行,先做再说;另一个负责剖析自我,不留情面。
他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平日里话也不多,但是从他小说的语言中,能够看出来透着的那股聪明劲,以及一种精准的概括性。
比如,他把自己30岁之前的人生,总结为“人类幼稚阶段”,而把这之后的日子,看作是“选择一种自己应该接受的命运”。
之所以会离开广州去长沙,彭剑斌说,其实个中原因复杂,但真正将他击垮的还是送快递的工作——在那仅仅半年的时间里,他经常整夜整夜地做噩梦,不是梦见被人上门催件,就是把别人的快递弄丢了。
事实上,他也确实丢过两辆装快递的电瓶车,为此自己还因为压力太大暴瘦了20斤。
直到有一次患上重感冒,他不能上班,看着快件不断堆积在住处门口,没完没了的纸箱令他心生绝望,没过多久,他就辞职回桂阳老家过年去了。
2013年年初,孑然一身的彭剑斌,接到了通过写小说认识的朋友江冬的电话,江冬问他有没有兴趣到长沙做一本职业教育学校的刊物。
彭剑斌在谷山前。《寂静连绵的山脉》就是他在谷山附近租住的房子里写完的。(图/段志飞)
无路可退的彭剑斌卷起铺盖去了长沙,不知不觉间一待就是十年。
在这十年里,彭剑斌在报社做过编辑和记者,纸媒式微的时候,他翻译过古籍,甚至还兼职替福利彩票的报纸排过表格。
总的来说,这些不需要消耗体力的工作还是遂了他的心意,至少他没再为了钱发愁,生活也渐渐地越过越稳定了。
2017年,彭剑斌结了婚,在长沙买了房和车,过上了妻儿在侧的日子。
每天除了工作,就是柴米油盐,那些在别人看来并不文艺的时刻,在他的眼里却是幸福的。
彭剑斌很清楚,向生活妥协的结果,必然是付出代价,而他的代价就是,整整七年的时间都没再写过小说。
当我在出租屋里问其缘由的时候,彭剑斌毫不掩饰地说“在长沙没什么感觉”,因为身边接触到的人,大部分都是文艺青年,看似离文学很近,但接触的人和事,总给他一种脚不着地的漂浮感,这种漂浮感,比起之前四处漂泊的日子,显得更加不切实际。
“以前打工的时候,认识的人都比较单纯,他们的欲望也简单,就是发财,即使坦露一下性幻想,你也会觉得那是真性情。”彭剑斌直白地说,“但是文艺青年,你搞不懂他们在想些什么。”
回忆起自己在《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中写下的那些遇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彭剑斌就变得乐和起来,他还感谢当时的自己,虽然受过高等教育,但是透过文学的视角,也能和那些一心只想着发点小财的朋友愉快地相处。
“否则感受不到他们的可爱之处,只有嫌弃。”彭剑斌笑着说,文学赋予了普通人存在的尊严。
2020年,陈凌云找到彭剑斌,问他能不能写一本书,就写那些初入社会的年轻人如何在困厄中挣扎、憧憬、四处奔波。
彭剑斌心想,他说的不就是那个已经渐行渐远、似曾相识的自己吗?
给他一个角落,他就会继续写下去
“我写我自己,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太渺小,如果我不写我自己,我可能会消失不见,被那些庞大的、宏大的、伟大的事物消化得连渣都不剩。”彭剑斌在《寂静连绵的山脉》的序言中自我辩解道。
对彭剑斌来说,重启写作,顶多是手生了些,不知如何开始,但多年养成的文学品位和语言方式,让他在各种对他的信任与期待中顺利通过了“考验”,尽管他自己并不十分满意。
但是在冯俊华看来,这可能是因为“他对理解的要求和难度都增加了”。
“他的小说,分寸感和想象力都是身体性的,即使我们不是多么特殊的个体。”冯俊华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这样评价彭剑斌的小说。
作为曾经兼职陪他一起送过快递的人,冯俊华很能体会彭剑斌身上那种天然的创作欲。
即使过去了十年,他也仍然为彭剑斌对人心的微妙观察,以及在叙述上的细腻处理而激动。
“我的小说之所以能被读者喜欢,可能是因为‘自我暴露’的部分比较多。”彭剑斌说,“比如写到要同女友分手的时候,老家农村就会突然出现一场葬礼等着‘我’去奔赴,而‘我’需要尽可能地在两件事情之间徘徊、衡量、取舍,好显得对于分手这件事,‘我’也是不舍的。”
这样过于真实的心理细节,在现代年轻人“不知如何是好的爱情”里随处可见,《寂静连绵的山脉》也因此有了不少“现实主义”的痕迹。
“我是想在虚构的过程中,把小说之外的真实隐藏起来的,但是显然清除得还不够干净。”彭剑斌有足够的底气把自己铺开了来写,所以也从不藏拙。
如今书算是成功出版了,这本具有自传色彩的小说集,某种意义上成为了一场畅快淋漓的表演。
实际上,近些年来,在当代某种更宏大的社会背景之下,文学呈现出一种“现实主义回潮”,工人诗歌、打工文学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书写底层生活,也有越来越多的所谓“在底层生活”的人开始写作。
彭剑斌因为有过所谓“底层”的经历,写“现实主义”似乎是顺其自然的事情,但是对他来说,“现实主义”从一开始就不会使他对文学感兴趣,更不会让他产生写小说的冲动,直到他读了卡夫卡的《变形记》里一个人毫无缘故地变成甲虫,这种“不讲武德”的想象力才能深深吸引他。
“我从来没有以‘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作家’来要求自己,如果一定要给自己一个预期,那就是‘不想走得更远,想走得更偏僻’。”彭剑斌说,如今现实略显乏味,没有什么能够激起写作的欲望,当然,他也不会放弃写作,只要给他一个角落,他就会继续写下去。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