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
人类需要田园。即便是久居城市的人,也一定会在精神领地保留着一片田园。
这体现在人们日常的休闲方式上——每逢周末,城市周边的村庄、河流、草地旁,都“长”满了露营或垂钓的人,人们在自己能触达的最接近田园的地方,满足内心对野性的向往。
这也体现在人们的娱乐生活中——在短视频平台上,几乎每年都有现象级的乡村网红进入大众视野,从“田姥姥”到“张同学”,再到“东北雨姐”,人们对农村生活的关注未曾衰减。
很多年来,人们对于乡村田园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它被投射了许多美好的愿景,极具象征意味;另一方面,人们又难免囿于“寒窗苦读就是为了离开这片土地”的传统价值体系中。
不过如今,人们对乡村向往与偏见并存的复杂情绪正在被解构。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离开传统意义上“光鲜亮丽”的工作岗位,选择回村种地,一头扎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为什么要辞职种地?
在辞职种地之前,阿宽是一位有着6年工龄的航空安全员,小鱼则是一位编导出身的片场打工人,有时也做做模特。他们互不相识,身上也没什么相同点,却迈出了相似的人生步伐。和他们一样的人,还有很多。
小鱼为农场里的农作物拍摄照片。
在与阿宽和小鱼正式交流前,针对“为什么选择回村种地”这个问题,我心中已经有了预设的答案,比如工作压力、疲于应对的人际关系、两点一线的生活方式、垮掉的身体。这四者当中肯定存在答案,我暗自猜想着。
但我未曾想到,事实完全是另一个版本。在他们的视角里,回村种地并不是在城市生活中感到挫败后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而完全是一种要积极拥抱的新生活。
做航空安全员的6年里,阿宽没感受到什么工作压力,他甚至觉得“这是一份养老的工作”,每天都过得很舒服,要做的就是服务好旅客。
他的收入在同龄人中也不低,每个月的薪资区间在1.2万—2万元。但与此同时,他也逐渐感受到:“这份工作是一眼可以望到头的,不会吸收太多新知识,不会有太多上升空间,完全可以想到未来是什么样子。”因此,他萌生了离开的念头。
阿宽在东北长大,家里人就是种田的,他对农业有一些了解,也知道农业目前缺少年轻人。2022年8月,阿宽在网上看到一家农场招募义工,便过上了“平常上班、假期去农场里劳动”的生活,进一步了解自己是否适合这个行业。6个月后,阿宽决定辞职,离开航空公司去种田。
小鱼也是在2022年做出了“从片场到农场”的决定。那时,她和几个朋友合租,大家一起住进了一座带院子的小别墅里,在空地种一些瓜果蔬菜。小鱼从小在城市里长大,几乎没去过田间,这是她20多年来第一次接触种植,然后便无法自拔地爱上了这件事。
“种着种着,我们发现,原来食物本身的味道是这么丰富的。我们当时种了一些可以被称为‘传家宝’的品种,和平常在市场里买到的差别特别大,一下子就被惊艳到了。特别是在当时物资短缺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品尝到这样美味的东西,人最原始的对食物和自然的需求就突然被激发了。”小鱼感慨道。
4月播下种子,6月收获了第一批果子,从那之后,小鱼就一直和朋友们讨论未来要做的事——“这几年,行业的变数增多,似乎没那么有活力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去做一些新的尝试呢?”大家一拍即合,恰好有一位同学在农场有一块营地,所以小鱼和朋友们第一时间奔入了农场。
对于选择去种地的年轻人而言,他们的初衷各有不同,但可以明确的是,在他们的视野里,农业绝不是陈旧、苦闷的底层象征,而是一片充满了希望的田野。
年轻人种地有何不同?
想要把地种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仅要从头开始学习与农业相关的知识,更要面临一次对身体机能的重新改造。阿宽一直保持着锻炼身体的习惯,但刚开始种地的前半个月,还是不可避免地天天腰疼。“刚开始干,肯定浑身都疼。”阿宽说。
小鱼和朋友们刚去种地时,很多村民都觉得他们是一时兴起——几个学艺术的小孩,把西瓜和柿子都吊起来,还绑上了纸袋,怎么看都不太靠谱。“我们都是小白,自己边学边种,也在网上和农科院或者农学专业的朋友有过一些交流,我们运气也比较好,第一次种就成功了。”
组图: 小鱼收获的番茄、草莓和西瓜。
他们所做的不是传统的批量种植,而是精耕细作。“我们一共只有5个人,整个农场只有10亩左右。我们是一个比较精细化的小农场,现在已经种了300多个品种了。我在种地之后才了解到,世界上的番茄有1万多个品种,不只有红色的,还有绿色的、紫色的以及条纹的。胡萝卜也可以种出彩虹的颜色。我们有时候会开玩笑说,农场里的小鸡吃得比我们以前还要好。”小鱼说。
他们搜集了各种各样的种子,会和一些同样在种地的网友进行交换,“就像在玩漂流瓶一样,特别有趣”。
选择这种精细化的种植模式,不仅是因为想要找到食物的更多味道,更是因为这样的方式对土地的伤害最小。
“这是我们的一个执念吧,因为传统的农业种植方式不可避免地会对土壤和人造成伤害,到最后其实就像在大海里面,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最多的毒素都积聚在鲸鱼身上。我们不想自己、身边的朋友或者吃到我们的瓜果的消费者成为那条‘鲸鱼’。”小鱼解释道。
小时候和别人聊起超能力,别人想要的都是会飞、会瞬间转移,而小鱼那时候想要的就是《哈利·波特》里的整理术,可以把世界上的所有垃圾和灰尘都压缩在一个小方盒里,让世界变得干干净净。
在小鱼看来,所谓“新农人”,和年龄、身份、性别都没有关系,“大家能够把自己的种植理念、人类的可持续发展理念带进来,让更多人产生共鸣,或者把各行各业的技术融入农业中,就可以称为新农人”。
阿宽也一直想在传统的农业形式之外,创造出一些新的内容。“坦白讲,如果我们做传统农业,现在的竞争力是远远不够的。我们的种植经验、销售渠道还差很多,我们第一年是完全没赚到钱的。当然,农业本来就是一个需要长期累积的过程,这一点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目前,在农业种植外,阿宽和伙伴们还在农场里开了一间茶馆,从设计到搭建,再到院子里的路怎么铺,都是他们在农闲时亲力亲为的。“我们现在的目标还是先把种植做好,然后慢慢完善农场的设施,希望能吸引更多人过来。”阿宽说。
大家都在试图找到农业与生活方式间更强的连接。
坚持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对选择回村种田的新农人而言,“被看见”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很多美好的设想,都需要在被看见的前提下,才能成为现实。所以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在短视频上花费了一些心思。
“我在航空公司的时候就对拍摄比较感兴趣,那时候就把设备都买了,但是没太多实践的地方,就相当于‘差生文具多’嘛。种地之后,可拍的东西就比较多了。我决定做农业以后,就明白肯定得想办法让更多人知道我在干什么,不然我在地里种什么产品都没人知道,我还能卖给谁。在我看来,运用短视频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一个基本功能。”阿宽说。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他在小红书上运营着“新农人阿宽”的账号,2023年全年,他只更新了四五条视频,也没什么人看。“感觉拍得不是很好,也没有更新的动力,今年才找到感觉,开始慢慢好起来。”拍摄农村生活这条赛道,一直都很“卷”。
小鱼也是在决定种地之后,才明确了要做短视频的想法。“因为我们的很多品种在市场上根本没有,大家就会怀疑‘你们这个是不是转基因的’,或者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品种。所以我们一开始就决定了要做自媒体,首先要把我们的生产过程和产品展现出去,然后也想要去跟不同的人建立联系,把我们的理念传达出去。”
小鱼在自己的小红书账号“十口鱼”上分享她心爱的小番茄和培育它们的日常,也和朋友们一起帮助周边的村民卖鸡蛋。现在,村民们有一些疑惑的种植问题,甚至会主动来找他们交流。
通过视频,我们也可以看到,他们所过的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以前做时尚制片时,小鱼经常夜里三四点还在加班赶项目;如今在农忙的季节,她在三四点依然醒着,只不过这次是睡醒了。
“天气比较热的时候,我们一般早上四五点就出门了,然后干到九十点就回去休息,因为中午的太阳实在是太猛了,棚里面会很热。等下午三四点太阳快要落山,再去做一些其他的事情。”她比以前晒黑了许多,但她知道,自己更健康了。
这两年来,阿宽和小鱼的身边都有人来来往往。长久地生活在田间,美好的滤镜很快就会被打破。毒辣的太阳、扑过来的蚊虫、较少的娱乐生活、高强度的身体劳动,不是所有人都能顺利适应。但与这些条件全部磨合成功后,就会收获一个在城市生活中不曾见到的自己。
“我曾经以为田园生活会让我处于一个比较封闭的状态,但这两年做下来后,我发现我反而更开放了。我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大家都会更加注重交流体验,没有无效社交。我们一起去感受自然,感受和自己的对话。”小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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