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词典
上世纪30年代,在良友出版社出版的《建英漫画集》里,郭建英图文并茂地描绘了上海的摩登女性,被称为“现代都市生活美丽的图谱”,学者陈子善称该书是30年代上海大都会主义的重要实物资料。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说,叙事论述有不同的形式,它们可以存在于建筑中、在疾驰车辆的轮廓中、在民谣歌曲的音调中,甚至在帽顶或者一双运动鞋的鞋带上。当然,也存在于绘本、插画、漫画之中。
画纸上的城市也是内心的城市,它们无需文字上的转换,最直接地展示着作者的情绪。加拿大人盖·德利斯勒画的《深圳》是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他向我们展示90年代的深圳——飞快地跑向都市化,一切都不太舒服,令居住其中的人有某种失调。深圳五星级酒店的中国人,“他们开着门穿着内裤看电视。而且直到深更半夜还隔着房间大吼大叫……”,他的情绪化表达让读者获得了共鸣。盖·德利斯勒在接受采访时说:“有不少人和我谈起他们在异国的亲身经历,有时甚至只是换个城市,便会落入自我封闭状态。《深圳》的描述令他们心有戚戚焉。”
现在的中国,所有的城市都飞快地跑向都市化,那些曾经熟悉的事物,搪瓷脸盆、热水瓶、bp机、大哥大,迅速从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消失。骑楼、胡同变成了格式化的公寓,方言变成了普通话。插画家糖果猫猫说自己在香港还能看到不同年代的城市发展痕迹,但到了内地就被抹平了,不是破败的旧街区,便是现代的高楼大厦。像画家汪尧民这样生长在老北京的那一代,则会对那些赝品——粗糙的仿古街有更强烈的反感。当代人忽略细节和品质,毫不负责地呈现历史,让中国文化变得粗糙与恶俗。这些画家的感受与担忧都出现在作品中,糖果猫猫会详细地画出各个时期的暖壶,从竹子外壳到塑料外壳再到不锈钢外壳,并附详细说明。这类恋物癖般的强调是基于某种失忆的担忧,也呈现了一种与极速发展相反的态度:那些被扔进垃圾堆的物件也拥有设计与美学上的闪光点。
在中国,画纸上的城市有某种凭吊的意味。它既有对传统流失的担忧,也呼应了人们对于过去的想象:那些滚铁环的岁月啊,住在小街小巷中,总是有浓浓的人情味,一毛五分钱的雪糕都很好吃。尽管那个过去是经过美化的,但至少比现在好——这安慰了无数现实中受挫的人。
重庆的沱沱画了8年的山城,在画给去世的婆婆的一幅画中,他这样写道:“我们从来没有错过所有最好的时光,甚至在死后,我们还是能去到那里!我去打半碗甜酱半碗豆瓣回来,婆婆你还是能给我炒个最好吃的回锅肉,那逗是我们的天国!”
北京:人被驱散了就成空城计了
汪尧民说:“北京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对它的情感是自然的发酵的过程,就跟熏干似的,是长久浸润其中的结果。”从1994年开始,他在《北京晚报》上开设“古都旧景”专栏,加上后来在《北京日报》续开的两年,他系统地画了七八年的老北京建筑,故宫、清华园、门头沟爨(音cuan)底下的明清四合院、胡同的如意门……在随后的大拆大建中,他画笔下的很多古都景色都消失了,那些画成了重要城市建筑文献。
1958年以前,汪尧民家住在紫禁城的千步廊,是过去大臣上朝时休息的地方。每次考试前要温书,他花五分钱门票进故宫,到御花园里待上一天。50年代的北京,在故宫里溜达,半天都遇不上一个人。汪尧民的姥姥住北京城中轴线的另外一端,也就是钟鼓楼附近。后来他在景山公园的少年宫画了6年,也在中轴线上。他的童年、少年时代的活动范围基本在皇城的中轴线。1958年,天安门广场改建,汪家经历了解放后北京城的第一次拆迁。现在他家老房的具体位置,大概就在人民大会堂的松树边上。
汪尧民说自己是用脚步丈量北京城的,几乎走遍了老北京的胡同和旮旯,90年代后,更是“哪里拆迁我就去”。他见过尚小云故居的拆迁,门前元代的抱鼓石瞬间被砸碎。90年代几十块钱能买到一个清代的抱鼓石,现在卖到几万。一个门楼,两百块钱就能买下,还没人要,都毁了。老北京火车站1903年生产的墙砖现在要卖到几万块一块。一方面,文物价钱越炒越高,另一方面,拆迁也如火如荼。
最可怕的还是拆迁将胡同里的人都赶走了。汪尧民说:“老北京那些老头提笼架鸟,光着脑袋,系着宽绑带,拿着破茶壶,挨着大槐树底下喝茶,拉着京胡,听听吆喝声,是构成老北京最重要的部分。人被驱散了就成空城计了。”
北京的历史就是一串名人的历史,而这些名字连起来就是中国的历史。汪尧民也画名人故居,他说,北京一共才开放了七家名人故居。蒋介石的行辕、孙中山的逝世地不开放,欧阳予倩的故居变成大杂院了。吴冠中的故居在前海北沿的会贤堂,四进大院,原来是一个饭庄,曾是蔡锷和小凤仙聚会的地方。吴冠中在那里住过二十多年,如今他的画框还在原先小厨房的房顶上。汪尧民曾经问吴冠中为何不买下,吴冠中只是笑了笑,没有言语。
为了做“古都旧景”专栏,汪尧民徒步写生的路径一直延伸到北京近郊。那时候到了门头沟,还要走好几十里路才到爨底下,这个地方知道的人很少,地图上的“爨”字都没写对。爨底下保留着明清的四合院,青壮年外出打工,很多房子空了出来,树从屋里长出来。但很多建筑的细节做得很好,像门轴,雕成了小荷叶。外墙上还保留着各个时期的标语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是抗战时期的,“打土豪分田地”是解放战争时期的,“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是大跃进时期的,“誓死捍卫毛泽东革命路线”则是“文革”时期的。走在爨底下,就像是走进时间隧道。关于爨底下的专栏,汪尧民连续写了十几篇。到后来,爨底下越来越有名,很多外出打工的老乡回来开发农家乐,电影《投名状》也在那里拍,旁边修了个教堂。游客多了,这村子算毁了,但老乡发财了,笑得都合不拢嘴。汪尧民说:“我发现我的初衷是好的,但是旅游一上马,就成了开发性破坏。”
汪尧民还是最怕人们没有眼力见,不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什刹海胡同一度吸引过很多外国人参观,居委会老太太着急了,觉得胡同太旧太脏,影响了国家形象,便组织人员将胡同外墙全部刷上油漆,连同如意门上一百多年的铁包头全给擦了。这让他想起一个朋友的故事,家里祖传的青铜鼎,拿出去给人估价,觉得铜锈影响美观,便用砂纸将鼎打磨得焕然一新,结果估价的人看了一眼,说,你等这铜锈长出来再给我。汪尧民说:“有时候不怕你手低,就怕你眼不高。”
重庆:老房子没了,山城的迷离感也没了
沱沱本来对摄影感兴趣,后来觉得有些东西是照相机做不到的,比如回忆、幻想、梦。他13岁就在重庆街头“当打滚崽儿操社会”,80年代到90年代初,他跑遍了重庆主城的穷街陋巷。他说经常去派出所报到,但觉得那是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不讲义气不够烈性就没得兄弟伙,兄弟伙对一个重庆崽儿来说最重要。”他觉得也就是在老重庆心中江湖码头的袍哥气概还能宽慰人心,但是,“外省来的高官认为我们不需要袍哥气概,认为那是落后的表现,他们认为唱红歌才能提起精气神”。
人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总是努力向前不顾一切地狂奔,跑到一个地方却发现并不是自己想要去的,这时候就该停下来,回头去找那些被自己遗落的东西。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之后,闯荡过上海、北京、南京的沱沱回到了重庆。他再次出没于花市莽子火锅、一号桥夜福火锅、血库渣渣火锅,直港王五火锅、花市豌杂,坚持不进高档餐厅,只吃苍蝇馆子,他说那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内容。他继续画记忆中的重庆,到现在已经坚持了8年。他说自己没有受过美术训练,对画画没兴趣,有的是对重庆有强烈的情感。
如同画中描绘的,沱沱心目中的重庆是“屋后有山,屋前有河,屋子鳞次栉比,街巷蜿蜒,不知所踪”。但现在的重庆在向“内陆香港”目标进军,楼越建越高,老房子拆得越来越多。在沱沱的印象中,90年代以前,重庆主城少有高楼大厦,这是民国时期延续下来的规定,主城建筑高度不能高于解放碑。太阳沟菜市场被拆除,在原址修建大都会广场,差不多便是重庆“香港化”的开始,那些蜿蜒的小巷和挤挤挨挨的民居开始成片消失。山城的格局使得这些穷街陋巷有种扑朔迷离之感,随着老房子的消失,山城的迷离之感也逐渐消失。今年嘉陵江的索道拆了,接着渝中区的下半城也要全部拆掉。
沱沱的家前几年就被拆迁了。补了点钱,买不起市区的房子,在靠近郊区的地方买了个小房子。但是他受不了公寓房。户型都是一样的,电视、茶几、沙发、空调,甚至马桶的位置都帮你设计好,住进去的人只须按规定住在里面释放能量就可以了,像是电路板上的元器件。现在沱沱租住在磁器口的一处老房中,房东本来打算开茶楼,开窗能看到嘉陵江,有老房子潮湿的木头味。他在老房子里腌泡菜、泡海椒、炖酸萝卜老鸭汤,为夜里光顾此地的老鼠预备下鼠夹。他现在的生活部分地保留着他画中那个老重庆的样子。但是,附近的双碑大桥修好了,将来旁边的地铁通了,这片老房子也会被改造,变成观光客喜爱的酒吧区。沱沱说到时只能往嘉陵江上游搬了。
城市一直在变,山城啤酒瓶现在已经砸不破脑袋了,碎了之后都是圆形断面。沱沱原先住的小较场变成了一个大坑,将建起一座五星级酒店。他说,城市发展的速度让人感觉人生很虚无,只不过活了三十多年,脚下的土地就会突然消失不见。
成都:现在或未来不会再有的老成都
在邓宇民看来,宽窄巷子不代表成都。他生在解放前,父亲邓锡侯将军曾经是四川省主席。作为家中的幺儿(四川话,最小的孩子),邓宇民跟着父亲走遍成都的大街小巷,对老成都的风物有深切感受。2008年退休之后,没受过专业绘画训练的邓宇民不拜师,不参加协会,就想把自己心里那个老成都画出来。他今年出版了漫画精选集,副标题便是“老成都记忆”。
以前成都都是瓦房,沿街铺面一间挨一间。好一点的铺面是长三间,第一间是铺面,第二间是住房,第三间是住房,旁边搭个厨房,外面有个小院坝,有口井。好一点的还加一层楼,架一个梯子爬上去,楼上可以住人。
成都人喜欢在家里弄小吃,手头宽余点的下午要打个尖儿,加一顿小吃。一般都是自己做顿素面,作料拌得喷香,站在街上吃,让旁边铺面的人羡慕:这家人有钱,三顿饭不够,中间还要打个尖儿。邓宇民说,开铺子的人,因为铺面关得晚,一般晚上9点才歇业,10点才能吃晚饭,中间必须得加这一顿。
解放前,四川很长一段时间是防区制,成都被哪个军阀占了,他的兵就占着城门洞收税。说是收税,其实是揩油,卖鱼的过城门,就拿两条鱼。还有当兵爱收烟,因为烟贵,向烟贩收烟好过收钱。城门洞是道风景,三教九流都有,而且每个门都有袍哥。袍哥分两类:清水袍哥不杀人,维持地方秩序的,浑水袍哥则会绑票杀人。
老成都的街口都有一个茶铺,很便宜。每天早上,生意人、小贩,早饭都不吃,直接去茶铺喝茶。他们实际上是去做生意,上午喝茶谈生意,下午搬把椅子在街上打望,一天都不用干活。那时候一般成都人也不看报,去茶铺就是去听消息。
在茶铺里最有面子的事情,就是一个茶客对另一个茶客说:“王大爷,你的茶钱我给了。”茶倌马上再吆喝一遍:“王大爷的茶钱邓大爷给了”,全茶馆的人都能听到。邓宇民说:“这就完全是享受档次格局了。”在他画的茶铺系列中,这些场景都有生动的展现。
到了下午和晚上,茶铺里又有节目,一般是去听书,这时候去就是享受。邓宇民说,他在解放前听的书都是讲武侠,讲一半说书人就要下来收书钱,茶钱是茶钱,书钱另外算。这时候会有人开溜。讲完了再收一道钱,人就更少了。所以说书的人很苦。
邓宇民的父亲喜欢逛寺庙,跟文殊院、新都宝光寺和尚的关系很好,他们每次去都会泡最好的茶。那时候,文殊院的和尚用锅巴招待贵宾。过年时,他们也会把锅巴包好了送人。
邓宇民说自己画的都是亲身经历的,现在或未来也不会再有。
广州:骑楼不仅仅是广州的标志
糖果猫猫最新的绘本叫《鹑心动》,英文书名为“old chinese stuff”,老中国物件,收纳许多关于广州的旧日痕迹。这是一个80年代中期出生的女孩的“旧物志”,中国城市发展飞速,不过二十多年,日常生活的很多物件就迅速消失。
在广州长大的糖果猫猫,原名何卓茵,骑楼中的裁缝铺、芬芳甜品、鸡仔饼都曾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说,很多人或许会拿骑楼做文章,但是她画骑楼并不是因为骑楼是广州的标志,而是因为骑楼跟她的回忆有关,“我就是那样长大的”。小时候她跟着妈妈去楼下的裁缝铺改衣服,有时要等,便捧着衣服在那里默默地看。那些细节和氛围多年之后出现在她的插画中。同样,如果画上海,她不会画东方明珠塔,这类城市标记与她的经历或者体验无关。在上海的4年间,她画得比较多的还是旗袍女孩、和平饭店等主题。因为经常参加一些教会的慈善活动,看到解放前出生的上海小姐一丝不苟地穿着旗袍,让她十分羡慕,这种过去时代的味道是青春或者财富无法堆砌的,也不是仅仅用“美”或者“气质好”可以形容的。虽然未曾经历过那样的年代,但通过几件过去的事物,时代氛围能被勾勒出来。这大概也是保留某些旧物的意义。
现在糖果猫猫在广州和上海两地居住,因为居住环境的不同,会有不同的城市生活体验。在广州,她租住在老房子里,煤气公司晚上八点多钟来抄表,隔天遇上邻居就会讨论一下这个事情,彼此抱怨一下;天气热了,还会交流一下该煲点什么汤喝。他们不是那种居住了几十年的老街坊,可能都不知道对方姓什么,但老公寓能够让彼此有共同的生活,暂时的租住也能有邻里关系。
在上海,她住在能看到半个上海的高层公寓里,进门刷卡,门口有保安,邻里间自然也无甚交集。但所谓现代生活的冷漠以及上海人的“自我”气质,也会提供某种空间,能够让人安静做事。现在的广州,会让人感觉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距离感不够,太密集了,人们总是会彼此影响,一窝蜂地做事,背街小巷里会有汽车横冲直撞。每次回广州,糖果猫猫都要去热闹的上下九,那里的陈天记鱼皮和顺记冰室是她的最爱。但是,拥挤和嘈杂令她“每次去就感觉像打了一场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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