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的钱
好友l从机场带了一条sobranie的“彩虹烟”,在我们聚餐的日本料理屋,发给一人一盒。
“哇!好漂亮!”座间年纪最轻的美女w惊呼。
那个烟啊,掀开盒盖,一整排像小学生见到有钱同学带来整盒64色的彩色蜡笔,便忍不住咽口水想吃,淡绿、嫣红、朱红、鹅黄、湖蓝、粉紫……一小根一小根迷幻地排列着。几个人各挑起一根点燃,吞云吐雾,静默地享受那从颜色的繁华绮梦中,再刁钻偏斜一些的一段奇幻颜色,在指间、口唇间化成烟雾。
当然现在的女孩们,活在一个颜色缤纷早已不止在视觉第一瞬的表层了,那像根须蔓深到下视丘里的庞大紧错的知识百科,譬如我年轻时第一次在妻那儿愣愣见到一盒金属薄壳的彩色蜜粉盒,一掀盖一小区块一小区块像保罗·克利的调色盘。各种对彩色的神经质像成群硬壳甲虫在她们灵魂里钻。
但我却在抽着这烟时(我挑了其中一根朱红色的),突然被召唤起许久许久以前的陈旧时光。那是我念国四重考班的年代(三十年前了),也就是这个城市路旁还处处可见公车票亭的年代,黄长寿软包一包22元的年代,且可以在公车票亭买零烟,一根一块五毛的年代。
那时我常和几个哥儿们,在台大公馆旁一间叫“长虹”的咖啡屋鬼混。其实也就是一群十五六岁,招人侧目的(辶 日)迌(闽南语,玩耍、游乐之意)仔。那个年代的咖啡屋光线都很昏暗,然后各桌放上一盏垂着蕾丝裙裾的小台灯。我们围坐一桌,打十三支,叼着烟满嘴干令娘,像夏蝉哗哗喧鸣,完全不知自己惹人讨厌。有一次老板娘板着脸过来说,请我们小声一点,别桌的大学生要考试了。我们里面的徐,还叼着烟,用手往后梳头状,学电影里的虎豹小霸王(天啊,想想我们只是满脸青春痘,耷塌着还干瘪胸膛的少年仔),说:“是哪个抗议?要他自己来跟我们说!”
那时,隔壁桌,两个像仙女一般美丽的高中女生,其中一个用极清脆甜美的嗓音说:“吔,你们真的太吵啦。”
在我们还像脸上的青春痘不知该挤破发作或捂着涨红时,她(这位姊姊)对我们露出一个烟视媚行、让我们全融化的笑靥。
我们整个被她镇慑住啦,如今想来,她们应是那个物质匮乏年代,“玩得很凶”的,“不乖的女孩”。那是还没有手机(更别提iphone),没有计算机(更别提ipad),没有捷运,甚至还没有信用卡atm提款机的年代,两个那么美(真的像宿舍海报里中森明菜跑出来)的女孩坐在咖啡屋,她们不像三十年后的少女们在连锁咖啡屋各忙各的讲手机、打简讯、用iphone拍桌上的一盘松饼立刻上传自己的脸书……那她们坐在那儿“聊天”,是在干什么?仔细回想,那真是个对浮浪少年贪玩女孩来说,实在是有太多无聊时光不知如何打发的年代。再前往斯诺克店敲杆、到冰宫人挤人歪歪斜斜踩着冰刀绕圈圈、打扮得美美的到舞厅跳舞、到西门町看电影……很多这之间的垃圾时光,就是坐那儿打屁或发傻度日。
我记得我们接下来确实压低声音说话,但难掩兴奋。我们窸窸窣窣地讨论,怎么过去跟她们搭讪。她们的侧脸像忍住笑,鼻尖像冰糖雕的一样精巧。我们里头的朱说:“有了,我们就说没烟了,去跟她们讨根烟来抽。”
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时候,我们几个半尴尬半涎着脸移坐到隔着生铁雕花栅栏装饰的,她们的座位。我不记得我们之中谁开头讲的第一句话。美丽的姊姊落落大方地,把一硬盒掀开,啪,“一人只能挑一根喔”,那将我们的雄性(或为了要乔装成那时代氛围的“大人”之焦虑)打回男孩的愣傻,那种远超出我们能理解的高级之感,一截截发出彩色梦幻光雾的小圆棍,弄得我们心里柔柔地叹息。
就是那时,朱说:“好像英文老师的彩色粉笔盒喔。”
莎邦妮的彩虹烟。
我记得那两个女孩是国光艺校的,我们在她们面前简直是不经世事的秃毛小鸡。她们的眼神沉静而带着我们不能理解的秘密。她们跟我们闲扯,只因为那个时刻她们太无聊了,而我们那空洞贫乏的讲话内容很快就让她们失去兴味:“哦,是吗?”我记得那样一张精致美丽的脸,手指优雅夹着一根淡绿或淡蓝色的纸烟。那不只是她们身上那淡雅且豪华的性的气味,更是在那个物质刚起飞的年代,她们(这样漂亮的女孩儿)握着通行证,跨过“奢侈”的换日线,那小小的冒险。很多年后,你在女孩们(后来甚至是比你小许多的女孩们)那里看到,她们的浴室,那些不再是七彩梦幻而变成黑白或深蓝玻璃的各种昂贵十倍百倍的保养品;她们抽屉里那些折叠成小手帕大小的各色丝纱的小内裤;对了,或是很多年后,你在金华街的la douceur法式点心铺,或仁爱路圆环paul法国餐厅,买到的小小一盒贵得翻的“马卡龙”,那小小圆圆,柠檬、芒果、抹茶、蔓越莓、太妃糖、香蕉、咖啡……那将颜色从各遥远国度封印而来的彩虹幻术。
说起来,三十年前的那一盒金箔滤嘴的彩虹烟,像那时代的西门町,反而是一种废弃游乐园般的怀旧、老派、蛾翅粉屑坠落般的陈年纪念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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