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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岁那年,阿烂渴望拥有一个孩子,她在网上征集“精子”,见了一些男人,最后和身边一直追求她的一个男人在一起。他们办了婚礼,但没有领证,最后两人还是分开了。
后来,她拍了一部电影《这个女人》,既是讲自己,也是讲那些“标准的”已婚已育的女人的故事。
在这里,买房、女性友谊、传统婚姻家庭……种种议题混杂在一起,借着这部电影,她也在跳脱出传统思路,探索更多抚养、照料孩子的模式。
作者|pizza
编辑|晏非
卖房的女人和买房的女人
再次见到阿烂,是在广州的一个商场里。她坐在一个儿童乐园外面,她的孩子在里面玩耍。不像很多母亲那样紧盯着自己的孩子,她看起来很放松,低头看看手机。
我们有四年没见了。上一次见她,是在北京郊区的房子里。房间空旷,摆了一些她的画作。
那年她28岁,渴望拥有一个孩子,在网上征集“精子”,见了一些男人,最后和身边一直追求她的一个男人在一起。他们办了婚礼,但没有领证;他们从北京搬去了廊坊,但最后两人还是分开了。
▲《寻精子者·阿烂》的视频截图
对了,如今她还多了一个身份:导演。
2022年9月,阿烂拍摄了一部电影,叫《这个女人》。这部影片讲述了一个普通的,或者说“标准的”已婚已育的女人的故事,这个女人由阿烂的朋友李害害饰演。
▲《这个女人》海报
主人公原是北京一家售楼部的销售,卖房子,也买房子。失去工作后,她决定回到福建老家寻找新的机会。影片中,更多地是呈现一个“标准女人”背后的自我——她一边在房子、工作、养老、育儿这些路径里行进,一边持续地直面、探索自己的爱欲。
▲《这个女人》剧照
2023年,该片入围瑞士真实电影节,并获得zonta女性电影人奖与灼光国际竞赛单元评审团奖、first frame单元年度影像。阿烂则因此入围了金马奖最佳新导演。
“成为母亲”“成为导演”,都是庞大又复杂的命题。它们交织在一起,同时在阿烂身上发生。但在我心里,“画家”“创作者”“母亲”“导演”等标签,都没能盖过她“女人”的身份。
这部影片,像是阿烂和李害害两个女人走到人生某个阶段后的必然选择。
▲阿烂与李害害。
图源first影展尊龙凯时旗舰厅官网
2020年,阿烂生下孩子。某天,看着小朋友在床上爬来爬去,开启自己对于世界的探索时,阿烂忽然意识到: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如果想要给孩子更大的生活空间,或许离开北京,去一个生活成本更低、生活质量更好的城市,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于是,阿烂和孩子、孩子的父亲搬到了河北省廊坊市大厂县。
▲《这个女人》剧照
但焦虑感没有因为离开北京而减弱。那时候,阿烂时常有一种时间停滞的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运转,而我每天待在家里,躺在床上,看着这么一点点的小东西。作为一个母乳妈妈,身体的感觉也不太好。这种不好,其实没有到糟糕的程度,只是和过去比,还是觉得差很多意思。”
这种“差很多意思”,可能是一个被母职“困”住的女人会有的产出焦虑——阿烂想要拍东西。过去她以画展和影像作品等形式,关注、倡导和实践女性公益;这次,她想要拍一系列买房子的女人。
▲《这个女人》拍摄中。
受访者供图
单身女性购房、女性婚前买房等话题,一直都是社会讨论的热点。这其中,包含了女性在经济独立后,情感模式、婚姻模式甚至整个生活方式都走向多样化的趋势,也涉及房子除了住所或投资外,于人而言更丰富的意义。
李害害也住在大厂。她和阿烂相识于十年前的一场画展,但因为物理距离,两人联系并不深。
2021年年初,李害害从工作了十年的影视公司离职,想去做不同的职业,体验不同的人生。她去了售楼处做销售,一干,就从春天待到了夏天。这期间,为了给孩子更好的生活环境,阿烂开始在李害害这里看房、买房。两人因此熟络了起来。
▲主演李害害、导演阿烂、
演员薛旭春合影。
受访者供图
围绕“买房”的观察和体验,是同时发生的——阿烂一边思考“买房子的女人”这个纪录片,一边成为那个“买房子”的女人。而《这个女人》的生长、变化,也伴随着阿烂与李害害一起看房、讨论的过程发生。
看房的日子里,李害害会开车去接阿烂,从阿烂家到楼盘大概十公里。“有一次去签合同的路上,下了暴雨,车开得很慢,雨刮器不断地将雨水划开,车就像一艘小船一样在水中前进。她开着车,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往售楼处去。整个世界像只有这一辆小车。”
▲《这个女人》剧照
偏私密的空间,让两人的对话趋向幽深之处:爱情、婚姻、未来家庭可能的模式……阿烂感受到,在一个看起来非常传统的女性形象之外,李害害身上还有好些汹涌澎湃的部分。
也正是在这一场场车上的对话里,买房、李害害、开车的女人、女性友谊、传统婚姻家庭……种种议题混杂在一起,在阿烂脑海中碰撞,并推动着她调整拍摄计划,往婚姻内更复杂丰富的“这个女人”的方向转变。
▲《这个女人》剧照
我是非婚生育,
现在也是单亲妈妈
《这个女人》里,有“这个女人”大量的“有效表达”。
伪纪录片的拍摄方式下,饰演“贝贝”的李害害对着镜头说出,自己作为“老婆”“女朋友”时,更个人主义意志的想法。
她和男人做爱、吃饭,也和他们对话。这些男人的形象模糊甚至相似,像仅仅是“一个男人”这样符号的存在。这个女人的形象因此而突出,虽然她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平淡,连“哭”都是平静的,但这种平平的语调像是一座厚重的墙,坚不可摧,甚至充满力量。
▲《这个女人》剧照
“你从我这里要不到什么结果的。”
“我们不要再见了……就是这一段关系就结束了啊……就是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就是对谁都不好啊。”
“你觉得我们的关系,它能不变吗?我觉得不是这边可以那边不可以、不是你可以我不可以的问题。”
▲《这个女人》剧照
这些表达引发了一些讨论。有人说像某种“性转”,像评价《坠楼死亡的剖析》那样。
但“性转”“性别互换”,同样是将性别二元对立的一种强化。在拍摄时,阿烂并没有用这样一种逻辑去推进。在她过往关注和推荐的女性内容、女性权益工作里,甚至她自己的观念中,女性的主体意识一直都是被强化和鼓励的。《这个女人》的内核,也延续了她的生长脉络。
▲《这个女人》剧照
但即便如此,她依然给“这个女人”加了一层传统的壳:
“我拍第一个影片时,不会去拍一个传统女性,但她的底色一定是传统的、符合规范的。原因在于我们的大环境和文化背景是这样,大部分人不得不将自己的反叛隐藏在传统之中。我自己也是一样。可能我的内心更激进更反叛,但也很难表现出追求自我的姿态。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她只是一个游走在传统内外的女性形象。”
影片里李害害的话,像一把把水做的刀,它们消融在日常中,却又能刺破那些标准、传统,以及符合社会时钟的壳。
▲《这个女人》剧照
如果说这些表达是这个女人的某种出口,那《这个女人》或许也是阿烂的某种出口。
这几年,曾经想要寻找精子、单身生育的阿烂,后来和身边一个认识多年的男人在一起,有了孩子,在老家办了婚礼,也和伴侣在大厂买了房。这样看来,她好像过上了某种传统家庭生活。
事实上,这不过是阿烂的一场游走。她所有的选择都依然是以“我”为出发,只是恰巧表现得像“这个女人”一样温和。最后,阿烂也戳破了这些温柔的壳,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方向。
“我是非婚生育,现在也是单亲妈妈。”阿烂说。
▲后期剪辑边奶娃边剪辑的阿烂。
受访者供图
阿烂和孩子的父亲当初并没有领证,这场婚姻从来没有存在过。“孩子的爸爸算是传统意义上还不错的男性,作为合作养育的人,没有任何问题;但作为亲密关系的对象,一个长期生活在一起的人,我觉得对我来说,还是不ok的。”
我和阿烂讨论时,她首先表达了自己对传统家庭模式的疑虑:“在我们的文化里,无论是亲密关系还是婚姻关系、养育关系,只有一种,就是咱们结婚了、养孩子了,就得生活在一起,进入一对一的、封闭的、居住在一起的状态中。但这很挑战人性。”
▲《这个女人》剧照
“从我自己来说,一方面,我需要自己的空间;另外,面对一个具体的男性,哪怕他很温和,但作为一个实打实的女权主义者,我依然很难忍受一些男性恶习,比如上厕所弄得不干净,比如不会主动参与家务劳动,等等。婚姻若是让女性的劳动和男性的袖手旁观变得合理化,那它对于女性没有任何好处。”
▲《这个女人》剧照
“我觉得需要有更多人说出自己真实的状态,并给其他人带来一些能量。过去很多人认为我结婚去了,还有留言说‘反叛了一圈,最终不还是选择结婚生子了吗?’我看了也不生气,因为那是大部分人的想象。即便我真的这样选择了,也不丢人。我期望有一天,大家能够真的做合乎自己心意的选择。可能在一些人看来,我的路径比较迂回,过程也比较坎坷,但我什么都尝试了,这就是我现在的选择。”
这是阿烂对她自己过去几年经历的一次袒露。而《这个女人》是她的作品,也刚好是她人生这个阶段的某种佐证。
▲《这个女人》剧照
他们不在场
《这个女人》中,还有两场对话。其中一场,是贝贝跪在墓前对父亲说话,她点了一根又一根烟,摆了长长一排。
在这部影片里,贝贝和男人对话的时候,他们都是“不在场”的:去世的父亲,不接电话的男人……男人们说出的话,也在空中轻飘飘的,模糊极了。
▲《这个女人》剧照
“影片里所有男性都是缺席的,无论是关系层面还是养育层面。这是我刻意想要呈现的。他们不在场,他们也不需要在场,《这个女人》里也不需要他们在场。”阿烂说。
真正的对话或许只有一场,那就是贝贝和她母亲的。贝贝要离开北京,去武夷山尝试新的工作,需要将自己的女儿交给母亲照顾。那场对话非常动人,聊孩子,聊各自的亲密关系,聊无意义的人生。某种意义上,这是两个传统形象的母女。但一来一回中,却显露出一种自由的破绽。
▲《这个女人》剧照
“你(贝贝母亲)想交新的男朋友吗?”
“我才不想咧,一个人多自在多好啊。”
“也不会遇到喜欢的?”
“不会,不喜欢。一个人多潇洒多自在,跟李米在一起就行。”
▲《这个女人》剧照
“你出差了孩子怎么办?”这个问题,阿烂本人也非常反感。她偶尔会回答:“你应该问男性这样的问题,不要问女性这样的问题。”
“即便不是单亲妈妈,母职依然捆绑着女性。你问女性如何平衡家庭和事业?不可能平衡,有了孩子,几乎就是被这个孩子捆绑了。不然就是花钱或者花关系,请阿姨或者家族里别的女性来代劳。这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阿烂和她的孩子。
受访者供图
《这个女人》,就是阿烂对于解除这种捆绑的渴望所驱动而成的。她也在跳脱出传统思路,探索更多抚养、照料孩子的模式。
“很多需求,并不是自己真正的需求,而是一种弥散的社会的思维在告诉你:有了孩子就需要稳定,需要学区房。这会让大部分普通人变得拮据,那么ta的关系、ta和小孩的状态都会变得不好,这是一件特别糟糕的事情。”正是在体验了“买房”“传统家庭”后,阿烂才会更强烈而直接地想要摆脱这种系统的捆绑。
▲阿烂 受访者供图
小朋友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感受和理解这一切。“我们总觉得需要和小孩解释,但如果小孩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他就会习惯和消化。前提是给到他的都是爱和支持。”
对于女性而言,爱情、婚姻、生育、家庭……如此种种,本质上或许都是规训。但阿烂不是标准答案,《这个女人》也不是。她们都是一种参考,一种对于规训的反抗,一场还在生长中的经验。
▲《这个女人》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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