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核读书会
漫画家寂地。
✎作者 | 王亚奇
✎编辑 | 程迟
当一个漫画家开始认真生活
想起在北京的生活,作为职业漫画家的寂地最大的感受是:“我用了太多时间去画画,太少时间去生活。”
在家乡成都读大学时,寂地在漫友旗下的杂志《新蕾·story101》上连载的《我的路》大受欢迎。《我的路》讲述了一个被称为“v先生”的神秘人物的旅行故事。在简单、温暖的故事和斑斓的幻想世界里,那些容易被视为“矫情”的微妙情绪被温柔地讲出。
从此寂地开始有了稳定的收入,和妈妈一起在成都买了房子。父母很早的时候就离婚,寂地和父亲一起生活到高中之后,然而这段成长经历并不愉快。寂地和母亲就像非常好的朋友,在有了稳定的收入之后,一起在成都买了房子。而新生活开始没多久,寂地的母亲因车祸意外去世。
两年之后大学毕业,寂地离开了让她感到无比压抑的成都,搬到了北京,住在繁华的大望路。
寂地作品《我的路》。
通宵是连载漫画家的生活常态。在整晚埋头画画过后,寂地喜欢在天亮时去住处附近买一些吃的,站在早高峰的人潮中,看着北京大望路地铁口汹涌的人流,“我会觉得,我从一个小镇一步一步走,靠着自己喜欢的画画,在大城市里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寂地小时候生活拮据,而到北京后她有了稳定的收入,有一大群朋友,交稿之后常常和朋友一起疯玩。当时故宫不需要预约,买张门票就能进去,也没有多少游客。她喜欢跑去离正殿很远的地方,坐在石墩上晒太阳,有时候就靠着石墩睡着,醒来后所有的疲惫一扫而空。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种很梦幻的生活”。
但矛盾的心情也随之而来,寂地有时会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幸福的生活:“我突然就生活得这么快乐,这么自在,好像把最难受的事情已经忘了。”这些在北京和朋友在一起的快乐,或者是对恋爱的追求,似乎都是在逃避心里的悲伤。
2013年,寂地和同为漫画家的丈夫员员搬到大理定居。
在北京时,对于寂地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画画,其他事情则被打上了“不必要”的标签,认真吃饭、打扫卫生、整理家务都是那些“不必要的事情”,不应该在上面“浪费生命”。画画仍然是一项需要完成的工作,要把工作快速完成的焦虑一直缠绕着她。创作需要“感情高度地投入、精神高度地专注”,但是当焦虑不断地冲击大脑,专注成了一件难以达成的事。
后来,在大理生活的10年间,寂地只出版了两部作品,两本新书的出版间隔了将近5年之久。2018年出版的《星辉谷》是“my way”系列的第8本,《不属于我的城市》的故事灵感则来自寂地在大城市里的生活。
没有了截稿日期,也没有像在北京时那么多的社交和活动,寂地将更多精力转移到了工作和画画之外,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开始认真生活了”。
杂志连载期间,就算没有灵感,只要认认真真地在桌前坐一段时间,总也可以画出一个差强人意的故事。“我真的想一辈子都这么痛苦地创作吗?”寂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样问自己。“在北京的时候,我觉得我的生活和其他的一切都是为了工作和创作。但是到了大理之后,我逐渐理解到人其实只有认认真真地生活过,好好面对周围的一切,才可能创作出有意义的东西。”
在属于我的城市
画不属于我的城市
不同于杂志连载期间较为规律的工作方式,寂地在创作《不属于我的城市》的5年里,最大的感受是“最好的计划是没有计划”。
最初开工时,寂地试图每天都要画几张画出来,但是以这样的节奏开始绘制的一个故事,断断续续画了两年都不能令寂地满意。
在大理,寂地的创作几乎是被灵感牵着鼻子走,每次坐在电脑桌前都心潮澎湃,许多情感就此涌现出来,“有一种真实的生活着的感觉”。
寂地曾经的作品和“治愈系”这个词几乎被绑定在一起。读者喜欢用“治愈”来形容她的作品,“治愈”也是吸引读者的诱饵。在曾经的一段时间里,寂地创作的初衷就是要“去治愈”。但现在再看,这个理念相当“幼稚”: “其实当怀有‘去治愈’的初衷创作作品的时候,就已经是在看不起读者了。读者为什么需要你来治愈?”
寂地一直很喜欢音乐,收藏了很多唱片。组织一本书时,寂地也喜欢用安排一张唱片曲目的思路来安排书里的故事。
《不属于我的城市》目录。
《不属于我的城市》中有8个故事,在一个激烈的故事过后往往会有一个较为舒缓的故事,感情层层递进,形成一个完整的表达。在前几个故事中,主人公身边总有一个陪伴着她的人,而在最后的几个故事中,主人公需要自己一个人面对生活中形形色色的困难和压力。
新书前半部分有两个故事——《失忆症》和《缺氧》,是寂地在北京生活时写下的旧作,曾收录在另一部短篇故事集《飞翔的猫》中。当时有很多事情寂地自己也不完全理解,但是总觉得心里有一些情绪需要表达出来。
《失忆症》讲述人放下回忆的感受,《缺氧》则讲述关于“距离”和“同类”的故事。“我特别觉得自己在北京的那段生活就像是患上了失忆症一样,然后在面对这两个故事的时候,很多那个时候的回忆就开始生长出来。”再看这两个故事时,寂地一下子被击中,“它们完完全全属于这一部新作品。”
寂地作品《失忆症》。
带着对生活新的理解,寂地重画了这两个故事,《缺氧》有了一个和10多年前完全不一样的结局,因为相似的感受走在一起的两个人,最终渐行渐远。
在5年的时间里,寂地不断重新审视着这一部新作品,就像拼一幅拼图。有些不契合的部分可能是当时强行嵌入,但是过一段时间之后总会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因此《不属于我的城市》成书之后被“晾”了很久,每过几个月寂地会将它重新审视一遍,总会又找到一些可以再次优化的地方。
《左手的决定》。
最后一个故事《影子的告白》中,主人公发现自己可以听见自己和他人的影子说出一些人们平时不会讲出的,或暴露脆弱,或尖酸刻薄的“真话”,主人公在和自己的影子大吵一架后,开始正视自己的感受。
寂地将这个故事概括为一个人从自我的分裂再到和解的过程。但是转折的过程太过顺畅,她总是感觉缺少了点什么。
在现实里,完成这个过程至少花了寂地5年时间。最后,寂地将职业生涯中写过最为激烈的一个故事放在了《影子的告白》中。这个名为《左手的决定》的故事中,主人公的左手逐渐不受控制,做出了许多在潜意识里渴望的举动——疯狂消费,容易与他人起冲突,和陌生男人约会。最后,主人公在和无法控制的左手的对抗中试图割腕自杀,如同一个重音, “所有的拼图都拼在一起了”。
和“更好”的漫长告别
曾经,寂地总是希望能够做得“更好”。
杂志一本本倒闭,论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花样百出的社交媒体,许多曾经一起画漫画的同行也纷纷离开这个行业。自己再努力,书的销量也总是超不过以前创造辉煌的第一本。这对于寂地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自我打击。
在与对“更好”的执念的漫长告别中,寂地开始思考自己最初真正喜欢、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现在已经可以靠写作和创作来让自己过上安稳的生活,其实就可以把梦想再放低一点,能继续这项事业就已经很开心了。”
寂地作品《影子的告白》。
出版绘本的收入还不到以前的零头。但幸运的是,十几二十年前的读者如今已经迈入职场,时不时地会带着商业项目找到寂地。最开始接商业项目的时候,寂地会有一种“出卖灵魂”的感觉。但这些商业项目让寂地接触到漫画界以外的各行各业,观察到不同人的生活,收集了很多创作素材。
这在寂地给自己讲述的故事中是一个“脚踏实地的成长过程”,同时也没有放弃要比以前做得更好的想法,但是“好”不再单纯地意味更热烈的市场反响,作品中新的探索和技术的提升在“好”的评价里更加重要。
在这个过程中,对寂地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是安·兰德的《源泉》,故事的主人公霍华德·洛克是一名建筑师,以近乎偏执狂般的自我忠诚为行事原则。他不在意自己的设计在大众或是评论家的眼中有什么样的形象,只是想建设他自己心中认为“好”的建筑。这给了寂地很大的鼓舞,“我也想做那样的作品,我也想把自己的生活建造成那个样子,不是让外面的人看起来我们有多么好,而是自己内在有一种秩序,有一种追求”。
《源泉》
[美]安·兰德 著
高晓晴 赵雅蔷 杨玉 译
华章同人 | 重庆出版社,2013-6
《不属于我的城市》是寂地感到很满意的作品,但是在出版之前她仍然十分紧张。“这种完全按照自己的性子和节奏做出来的、私人化的东西真的会被读者理解吗?”后来事实证明,这本书的反响可能是十几年来最好的一次。
寂地以前喜欢在豆瓣上翻看差评,其中有很多对她画技的攻击。后来,她花了十几年努力钻研画技到自己满意的阶段,很快就能把想要表达的东西画出来时,ai绘画横空出世。即便如此,寂地也没有什么怨言,“我终于又找到了第一次创作时那种快乐的感觉,我用了20年,终于理解了自己当年需要补的课,所有东西我都搞清楚了”。
“不悔少作”是寂地对于过去不满意的作品最大的态度。“只要一直不停地做出新东西,有一天再回过头去看,就会发现曾经做出的东西,不管它是好还是坏,都有那时一种真实的对自己的反应。所以他们后来再看都是好的。”
生活在广告牌上赫然写着“元宇宙地产”的时代,寂地觉得人生有时候“挺科幻的”,希望自己能够一直写下去,外面有太多的东西值得观察,自己的生活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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