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厂人，连恋爱都要赶时间
新周刊xf小姐《性失落与冷亲密：2023年情爱报告》专题系列，从去年11月28日开始，以系列报道的形式，记录当代爱与性的流变，描绘现代亲密关系图谱。第五期，我们看向了情爱之中的人。
我们试图捕捉“绩效生活”对情爱的种种形塑，于是寻找那些愿意表达、梳理情爱状况的互联网“大厂”员工，他们是当下身边最具可见的、嵌入绩效系统的人。
在极致的算法之下，先被剥夺的是睡眠与时间，然后还有爱欲与想象。记者与“大厂人”聊了聊他们无法定义的“亲密关系”，受访者自称“momo”，他们是隐去姓名的互联网原住民。这是一封“momo”给“momo”们写的信，他们的情爱困惑、飘逸不定的悬浮感，你们有吗？
作者 | 腾宇
编辑 | felicia
题图 | 《初恋》
封面 | 《饮食男女》
亲爱的momo：
2023年是你进大厂的第三个年头。时间很快，像你每次遇人不淑的date一样快。
以下，是你的年度情爱总结。
你和你本年度印象最深的date对象相处了近3个月。在大厂忙得失去人性的情况下，你们每周最多挤出了15个小时给对方。是的，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已经是你近两年最长、最稳定的一段关系了，也是对大厂“非人”节奏的一次真情实感的反击。（图/《他其实没有那么喜欢你》（左）；《实习生》（右））
你对这段关系，以及很多“大厂人”之前的情爱关系总结是：我们什么都做了，但依然不是爱情。你说，这段关系只能称之为date，没有构建真正的relationship。它很热烈，也似乎只有热烈。彼此条件都挺好，初见就合眼缘。开始不难，只是烧得旺、熄灭得快。2023年你最喜欢的一段时光，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很像同居。你和他一起做了一周的饭。是真正的、用心做的住家饭，不是敷衍的预制菜和半成品。你们破天荒地同时争取在晚上8点前下班，以便快些赶到家，为对方做一顿完整的、温馨的饭。通常做完饭已经是10点半之后。但这依然是你这一年吃过的、最开心的几顿饭。同居一周后，他说他喜欢这种感觉，非常喜欢。但他害怕这种喜欢。早早下班会耽误加班。他要晋升，他不想让领导、同事觉得自己耽于家庭生活，丧失了拼劲，不往前走了。他甚至会抱怨，他本来可以当一个无情的“加班机器”，但怎么就有点玩物丧志了。大家都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一段关系的开始：date、crush。很轻易地开始，很落寞地结束。强烈而短暂的感觉消退后，你再提起他，就什么都记不得了。正常的流程是，约会，告白，牵手，上床，交流对当下和未来的想法。现在的流程往往是，忽略交流，忽略告白，甚至忽略约会，直接从上床开始。他一向是个优绩主义的人。你说你很理解。如果不是这种人，不可能从独木桥上拼杀到名校、到大厂，始终名列前茅。你说，光环不重要。有光环的人很多，但他吸引你的是初见时的美好感觉。你会心疼他被家里人逼迫，走某条看似很有前景的路。你更希望他能按自己的想法走，放松下来，别那么累。可是他很难摆脱这种“成绩至上”的定式。他连性都是这样，非要跟你卷个明白。2023年，你组织了至少15场外出活动，认识了300位以上的朋友。大家都在报复式出行，你尤其如此，你2023年有将近一半的周末，都在山水、岩壁和沙滩边度过。你明明是个恨不得一年花300天泡在户外的人，喜欢主导许多事。但因为这段关系，你甘愿陪他在屋子里，玩原本不熟悉的游戏。周末，昏天黑地打两天；工作日，从晚上12点打到凌晨1点。有时你先去他家，边打游戏边等他下班回来；有时候他玩lol，你在旁边看着。可能是初恋无微不至的照顾抬高了你对爱情的阈值，也可能是初恋强烈的控制欲让你有了太多负担。后来的你，有强烈的“我得用力去证明自己爱一个人”的潜意识。你的潜意识里是顺应和迎合，而你的女性意识又在不断觉醒。这种冲突，让你格外难受。特别是当你们谈到“恋爱”时，他会下意识逃避，说压力很大，说确认在一起又能怎么样，不会分开了吗？工作变动了还能在一起吗？哪怕结婚，也有很多人分开啊。那个月你们特别忙，周末都在加班。他说，下个月绩效出来，要是涨薪，带你出去玩。你说好。在约好吃饭的前一天，他突然说，要改期，这顿饭得提前吃。因为他有个朋友临时来你们的城市，他要陪玩三天。他后来说：“你不是我女朋友，我现在对你也真的挺好的，跟女朋友没有什么差别，为什么你对我有这么多要求？”不承认是短期关系，又用长期关系的道德观束缚和拉扯彼此。你，以及你的同龄人，要的是在冰冷无趣的大厂生活和城市里，找到一个能互相给予温暖、互相为对方带来积极变化的人。就你的观察而言，男性对一段关系的需求更少、更纯粹，而女性则相对负担更重。再怎么说女性解放和自由，也很难毫无阻力地来去自由。你说身边有两类人。一类是早早“锁死”固定伴侣，维持结婚生子的传统生活的人；一类是没有方向，于是被卷入短期关系，被迅速消耗的人。在短期关系里，女性更容易陷入不公平。把情爱当成玩乐的女性并不多，把玩乐当成情爱而陷进去的女性，你见了很多。两个人有性关系，但依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男生用小号加的女生，明明没有多喜欢女生，但又不放过女生，一直找她。这种事听得多了，总会让人很难受。于是2023年你对情爱的形容，比过去更悲观些：“任何事情就像放烟花，到顶点之后肯定会往下落。我不知道顶点在哪，但我知道总会下落，一个人、一段关系再好，我都怕最后会失去。”所以，性，或者情感生活，最多只能在你心里排到第四顺位。每个人都渴望安定和秩序。但生活难就难在，渴望的总是达不到。挣钱的赛道、大牌工作室、被寄予厚望的互联网产品，曾经是你放弃一切、全力搏杀的理由。但互联网产品大多和感情很相似，速朽、脆弱，有一些欺瞒，到处是闭眼狂奔。越是声势浩大，越是可笑至极。你抱怨过没日没夜的加班，骂他们的不自知，不知道自己制造出了多么没有意义的东西。就像一段没有未来的感情，像一个demo、一个手游的体验服，随时上线，又突然下线。它甚至可能暴死，消失在你的困惑里。大厂本就是个高压、集中、高速、高频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变动，会被裁掉、被替代。你所在的城市也是如此，似乎除了挣钱，没有其他价值。他跟你说过：“如果我连自己的明天都不知道在哪里，怎么告诉你我们的明天？”你说，如果不主动拓宽自己的活动半径，那这座城市真正与你有关的范围，不过方圆五公里，而内心的半径就更短了。你能认识到的人也很有限，只能倾向于内部解决，或者靠date软件。软件会给人一种幻觉，就是你可以通过它解决情感问题。（图/《初恋》）
问起2023年你对他说过最多的词汇，你说是一片空白。是的，你已经忘了。因为拉黑了对方，过去上头时的缱绻、热烈的情话、日常的琐碎，全无凭据，想不起来了。2023年你说的关于爱情的句子，倒是很有哲学家的感觉。“先有date，有冲动，有性，然后再想起来问：我们到底算什么关系？”“当女生苦苦追问‘我们到底算什么关系’时，真的很像一个笑话。”“当你变成性冷淡，你就成长了。”——你说，这是你听过的对大厂性现状最贴切的总结。“性的无奈和苦难总是被如此戏谑地说出，以掩饰它让人难堪的事实。”（图/《在云端》）
与你同在一个大厂但不同城市的咖喱，也有类似的经历。咖喱说，她可能从小当惯了优等生，觉得想要什么，努力争取就可以做到。同时，她觉得自己大概被“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就这样了”的情绪渲染，觉得眼前的男生难得优秀，想努力抓住。“对待学习、工作和对待情感真的是两回事，不是我努力争取就可以做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工作对我的异化，因为感情没有okr。他为什么对我犹豫呢？可能因为他这种一步一步规划的人，接受不了生命中的变量，他没有探索清楚自己的未来，也不愿意为了不确定的关系去改变道路。他对我从来都不肯定，同时他的工作越来越忙，没有时间、精力经营一段异地恋。有一次我们亲吻，抱得很紧，他突然说‘可不可以在哪里买到你啊？’。我觉得这句好像是真实的写照——如果一切只是用金钱就可以得到就好了，这似乎才是最轻松的方式。（图/《在云端》）
大家都想用自己‘最不值钱’的东西去换取爱。就像他可能赚很多，就想用钱换；女性似乎情绪更多，就用所谓的‘爱与投入’去换取。我们两个还蛮典型的：一个是因为觉得一切都太虚无，所以想抓住名为‘情感’的稻草；一个是因为工作、生活太辛苦，所以无暇认真思考、对待情感。想象这样一个画面：在风暴随时到来的海上，有两艘船，是我和他。我努力靠近他，说，我们一起穿越风暴吧！可是他却还在海浪上漂浮不定。我可能不是真的想要抵达对岸，只是觉得一起漂浮也很浪漫心安。我偶尔靠近，就感觉还好；越靠近，他越逃离。我努力调整自己：我是不是靠得太近了，拖累了他？我是不是靠得还不够近，他觉得太疏离？我努力想帮他解决他的问题，而他好像成了这片海上唯一的光亮。但我现在想结束了，因为他的问题，永远只有他自己能解决。他2023年在亲密关系里说得最多的话，是每天晚上9点钟左右，问同在大厂上班的女朋友：“下班了吗？”ryan对2023年的情感状况并不满意。他觉得自己失去了情感中最重要的激情与疯狂。他想改变，但觉得“似乎除了分手别无他法”。对ryan而言，一段关系总是在考验人的耐性。他会受到压迫，会抵抗：“为了避免冲突和争吵，我可以按照你的要求来做，但我的心里是始终不认可的。”他对情爱的要求相当高，说理想状态不过是“灵魂无比契合，身体无比放荡”，但现实往往非常单薄：“追求性的人，他可能一开始就没有追求爱。对他而言，性就是目标，既不代表爱，也不是爱的替代品。你能够经历、观察到的性很多很多，爱很少很少。”他觉得爱并没有因此贬值。因为，“爱，本来就很少的，不是么？”春天，你最爱的人是：自己（每年刚开始都许愿要打起精神，好好生活）。夏天，你最爱的人是：组长（夏季开始谈绩效了，组长是我最在意的人）。秋天，你最爱的人是：date对象（下半年了，我想找一个安稳的爱人）。冬天，你最爱的人是：财务（一年到头，只有奖金是真实的）。你说用“momo”这个化名，是因为“momo”本身就是微信提供的系统默认名字，你说希望自己变成无名的大城市、大厂打工人的一员，和咖喱一样，和ryan一样，像所有人一样，都是隐去自己真实信息，但又真实存在的人。希望2024年可以看到你们进入一段真正幸福的、自由的、时间宽松的、趋于理想状态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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