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心人
某夜,走在旺角街头,忽然迎面看见一块大大的屏幕,高高悬挂在商场门外,屏幕里有一群男女载歌载舞,节奏强劲,动感十足,仿佛激发了一股热浪气流喷射到繁华闹市,替气温近日急降的滚滚红尘增添几分热度。这时候的街头行人像被真空急冻了般静止不动,都抬头仰望屏幕,有几分似日本色情电影的“时间静止系列”,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奇装异服的,正经斯文的,那个推着木头车捡拾纸皮的老婆婆,那个拿着一份报纸在路上蹓跶的老先生,那个文身大汉,那个肥婆师奶,全部停下脚步,没有移动。
脸上表情倒是澎湃丰富。眼睛都睁得圆大,嘴角向上微弯,似笑,非笑,仿佛惊讶,又似是赞叹,显然皆被眼前的动感影像直接捶打心脏,啪,啪啪,啪啪啪,心跳像骑在马背上颤抖摆动。真的,连老婆婆和老先生的眼神都流露光彩,所剩无几的肾上腺在激动奔流,短短的三分钟,重新体验到活力的存在,仿佛高潮重来;久违了的高潮。没错,屏幕上播映的是肥大叔的骑马舞。江南style来到了深水埗街头,牵动了香港风格,令老小区的过路人着魔般停了步,待得音乐结束,灿烂远去,平静复来,仿佛有人坐在天空的云端高处轻轻动一下手指头,替大家解除头顶的咒语,恢复清醒,春梦无痕,展脚前行,继续原先的寻常生活,该干吗干吗去。
这一幕令我深深难忘,也令我一直思考江南style的魅力到底何在。其实想来想去也难以得出确定答案,流行文化的吸引力永远是个谜。且以江南style为例,肥佬摇臀,美女露腿,强劲音乐,怪鸡舞姿,集体浪荡,统统是卖点,却又不易解释为什么会爆红到全球热捧的夸张地步。这本来是一首嘲讽贫富 悬殊的歌,结果连联合国亦用来鼓吹和谐,批判力完全抹平,效用截然相反,到底是什么理由令肥佬psy 变成万人偶像,谁有答案,谁便是可以拿奖的文化研究家。
或许江南style的成功秘密在于懂得挑逗——挑逗你两手交叉,轻握拳头,然后一脚站地,一脚抬起,伴随强劲的音乐拍子作骑马状;然后看看自己,是否跳得赢那位肥大叔。如果肥大叔都跳得精彩,你自问又怎会输他?你不服气,于是,你跳,你跳跳跳,你在强歌劲舞里跟肥大叔暗作较量,像一场无伤大雅的体操竞技比赛,也像一局随时随地可以进行的电子追逐游戏。每当音乐响起,你便像中了魔咒般摆动屁股,不自觉地向肥大叔挑战。
但当然你的真正挑战对象是自己。骑马舞看上去易跳,其实颇有难度,手脚节奏必须协调有致,否则,像一个刚吃了不洁生蚝而肠胃不适、急于找寻厕所的人,捧着肚皮,站在厕所门外却不得其门而入,急得跳脚,状甚可怜更可笑。除非你是郭富城或任达华,否则即使一练再练亦难有所寸进,但这更挑逗了你的好胜心,所以你看一次 mv 便跳一次骑马舞,意图超越自己,像跨栏般,永远渴望下一道栏跨得更高。
然而回头细想,挑逗二字或尚不足形容骑马舞之风靡威力,更精准的说法应该不是挑逗而是挑衅。因为,这不是迈克尔·杰克逊在跳舞(还记得他的moon-walking 吗?那才是挑逗),也不是郭富城在跳舞,而是一位摘掉了黑超墨镜即面目模糊的肥大叔在跳舞,他用你听不懂的韩文和你看得懂的姿势,对你作出示范,看你敢不敢像他,能不能像他?
肢体灵活,步速轻松,丰乳成群,肥臀簇拥,你看起来明明比他强比他好,却又偏偏没有他所拥有的才能和满足,但你依然能够跳舞,能够跟他一样摆动身体,那么,跳吧,至少你能够跳一跳,在肥大叔的挑逗和挑衅下,争个气,跳个痛快淋漓,希望能在某个动作细节上跟他不遑多让甚至比他略胜一筹。你便成功了。所以在报纸照片上我们常见肥大叔跟国际名流见面,他交叉双手,向对方示范骑马舞的基本姿势,显然是因为对方也想学他一学,而他既是在教导,亦是在暗暗挑衅,看看对方能否接招。此时此刻,肥大叔其实是在挑逗亦在挑衅世界,而每成功挑逗/挑衅一回,便可捧回数百万港币演唱酬劳,他是世上最快乐的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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