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的边上
布农是个农民,而且很可能是中国最幸福的农民。定居于云南丽江市玉龙县玉龙村的他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每日清晨即起,在一块露天青石上打坐、吐纳。之后食早餐,通常是现挤的羊奶与白水煮蛋,饭后随意找一个阳光灿烂的所在喝茶、读书或什么都不做,之后是午饭时间,从家乡四川找来的厨子会烧几味家常小菜,鸡蛋是自产的,蔬菜是自种的,鱼从鱼塘里现捞。偶尔会睡一会儿午觉,下午如有客人来访,或在凉亭,或在院子里喝茶聊天。到点晚餐,如有来客,会比午餐丰盛,大家会一起饮酒取乐。如无意外,布农晚上要练功,完毕后上床,一酣到天明。
没去拜访布农山舍之前,你会以为这不过是哪个有钱有闲的阔佬闲来无事的精致玩意儿。这是一个规模庞大、功能完善的小院,看上去更像是个城堡。布农山舍的建造花了四年。这四年来,他自己画草图,自己推翻又自己重建,整个院子占地六亩多,有建筑六七处,有独立的书、会客室、厨房与居住区,
有完整的池塘、花圃与菜地。养了三只狗、三只鹅、两只羊与十余只鸡,请了三个工人。鸡蛋、羊奶与蔬菜基本可自产自得。
这是一个既安静又充满了幸福感的独立王国,布农是它唯一的主人。没事的日子里,他很少出山,在院子里打坐、喝茶、读书、耕作、晒太阳与会客,常常几个月都不用出门。他最近忙的事,是在为自己做墓碑。地方也选好了,就在院子里的最高处、他平时打坐之处。他把文字和图案都设计好,监督工人完成。
这样的神仙生活够写意了。但还不够。布农看上去已经非常平静,即使在安静的丽江(其实当下的丽江绝不安静),但也还不够。近来受到邪魔外道侵扰,他打算马上出发去青海几个月,寻访高僧大德,让自己的内心重获平静。
去拜访的那天下午,布农山舍里来了几位客人:一位活佛,据说能量很大;两位女性朋友,一位在丽江开客栈,一位开餐厅。这是一个充满了幻觉的下午,所有的对话都充满了不真实感。远处是皑皑雪山,灼热的阳光烤着,人渐渐地都说不出话来。平地上的所谓清明理性也模糊了,否则你难以相信,读尼采和维特根斯坦的人,何以也对那种力量深信不疑。
最早的云归派
布农是最早的云归派,到了丽江,不知道布农,你算是白来了。成为农民之前,布农曾经是丽江最著名的手工业者、拥有无数文艺女青年粉丝的神级人物、众人耳口相闻的高人异士。1995年,在前往西藏的途中路经丽江,四川内江人布农就此决定扎根丽江。布农的丽江岁月可分三阶段,也是他为丽江奉献的三件代表作:布农铃、布农小院与布农山舍。
布农铃是个意外,但却也让布农有了在丽江安身立命的本钱。全手工制作、铃分阴阳、铜木质地、每个铃皆独一无二是这对铜铃的特色之处,直到如今,它还是到丽江游客的首选旅游纪念品。十几年来,丽江大研古镇大石桥旁的布农铃生意依然红火,并在尼泊尔加德满都、印度加尔各答、希腊雅典开了分店。不仅国内游客连夜打飞的只为买一对布农铃,国外大公司也慕名传来订单。
布农小院的诞生也是个意外。四川人到云南后唯一不习惯的是云南菜,才有了布农小院。2004年国庆节,布农在束河古镇投资开了“布农小院”。味道以川滇两地风味相结合,每次来了朋友会带他们来这里吃饭。厨师几乎是半年一换,保证客人每次来吃味道都不同,张艺谋的《千里走单骑》曾在这里取景。
如今的大研古镇,早已是烟花繁盛之地,布农小院在束河,已清静不少,布农山舍则索性搬到了玉龙雪山脚下的玉龙村。越搬越远,越住越偏僻。他索性把户口从四川迁到了玉龙村,真正做起了农民。
许多好朋友会选择不远处的大理,他却独好丽江。“丽江是过去,大理是现在。”热爱哲学、喜欢文艺的布农用他特有的腔调说:“大理近水,历来水边人狡猾多智,丽江近山,宽厚仁义,历来山中多仙人。”
不知道布农是否想成为神仙,外人看来他活得神仙一样。通常人定居丽江大理久了,尤其是艺术家,常常露出骄奢淫逸之气,可能是酒色易得的缘故。但布农绝无,他光头,麻布衫,脚蹬皮靴,僧不僧,俗不俗,一张黑沉沉的脸上看不出年龄,看不出喜悲,说话也几乎没有语调。他面貌沉静,看上去完全与世无关。许多人看他每日练功、打坐与修炼,会以为他出了家,起码也是个居士。布农家里,做工精细的唐卡、观音大士塑像与关二哥塑像很和谐地共存,他的书架上,既有佛教禅宗、密宗的经典教义,也有基督天主、伊斯兰教的传世经文。布农没有笃信的宗教,但却对各种宗教的修炼方式很感兴趣。“修炼使人内外平静。”
回城是隐居 山里才是日子
布农山舍所在的玉龙村,最早是他下乡写生时发现的风水宝地。他曾经憧憬,想在此地建一个占地一千多亩的吸纳东西文化的艺术村,可以让各种国籍、各种流派、各种类型艺术家汇聚。地已经拿下,但几个股东却发生了分歧:有人想建别墅、做房地产,艺术村计划流产。在布农坚持之下,这些土地物归原主,他也因此获得村民认可,获邀入籍。他连夜赶回四川,将户口迁移至此,从此是正宗的云南农民,有户口本为证。好在最好的地盘还是被他占下来了,建成这一处私家宅院。
除了农民之外,他还爱说自己是文盲。原因是小学三年级以后基本辍学,文化水平停留在初小。这个初小农民读哲学、听交响乐、热衷探险、修行、自律甚严,但却绝无文艺腔。
他以前也曾度过恣情任性的日子,摄影师肖全描述他:“他常常独自开车去几十公里外的金沙江边读书吃饭,再停车山头看日落。要么跑到山上去放牛牧马,躺在草地上看白云飘流。入夜去泡个温泉,周围白雪皑皑,头上星斗满天。”
当然也有美好的爱情。他的妻子——前北大校花、电台记者与他因采访而结识。有一个4岁的儿子,随母亲住在北京,每年他会回北京住几个月,陪娇妻嫩儿。回到北京,他闭门不出,也绝不会客。“回到北京是隐居,回到山上才是过日子。”
还是肖全评价他:“说实话,我无法不嫉妒他,为什么老天爷要把他喜欢的人留在这么美丽的地方。而把那些心浮气躁的人,哄到大城市里,罚他们住在深圳,罚他们住在上海。”
说实话,住到丽江,住到大理,住到任何清静地方或许不难,难得却是能住下来,越住越安泰。许多人在红尘里受了刺激,或受某种小资腔调吸引,抛弃一切地来到丽江大理,不足三月或半年,就开始因寂寞、生活艰苦而浮躁起来。有些朋友来到这里,根本坐不住,不足半小时就开始频频看手机,有些人住了三天就受不了这份安静而逃之夭夭。没有清晰而明确的自我认知,没有坚定的价值观,农民没那么好做的。
布农一点都不喜欢现在这个年代,他想回到宋代去。他羡慕《水浒传》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江湖气,尽管他看上去并不江湖。他话不多,并不是不善言辞。外表静默,并不代表内心没有锋芒。这本是正常不过的一个对身心内外俱有要求的人,放在古代,那叫狷介之士,放在今天,却成了别人眼里的怪人、性格孤僻者、难打交道的人。
别认为布农是隐士、是高人就与世无争。3月20日,他发微博:“中华民族几千年,从未象现在这样败坏,要权不要命不要脸,要钱不要命不要脸,坑蒙拐骗,草菅人命。良心,除了良心还有什么能救中国呢?”
布农说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与虚无主义者,他正在写的几本书也将以此命名。他是坚信2012注定要来到的,为此他准备了退路,在某个山洞里储藏了食物若干。话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的,听上去却像是真的。
“这样的时代,惹不起,总躲得起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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