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核读书会
《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剧照。
作者 | 许峥
编辑 | 苏炜
在一个节奏越来越快的社会里,对于“蠢笨”的忍耐力也相对降低,于是一种属于当代人的症候悄然流行:厌蠢症。
这是一个有点拧巴的词语,它有点刻薄,直指他者的愚蠢;但同时使用者又努力中和这种刻薄,把它描述成一种病症,各打五十大板地挖苦自己。
“报一丝,我有厌蠢症”“完了完了,厌蠢症已经爆发了”“对蠢的厌恶又达到了一个新高度”……从造句上看,它的使用率很高,大部分使用者更喜欢让自己作为主语,“别人犯蠢我无奈”是常见的语境。
于是,“厌蠢症”这个词每一次出现,都呈现一种欲扬先抑的矫饰,无论怎样把它调侃为一种“疾病”,都不能掩盖背后浓浓的傲慢和尖刻。
厌蠢已经成为一种可复制的标签。(图/社交媒体截图)
“蠢”的主人包括但不限于客服、同事、甲方甚至一起拼车、一起挤地铁的路人,他们磨损了效益,使事情往前推进的速度被拖慢,拖了当事人的后腿,又绊了当事人一脚,于是无名火升级成厌蠢症。
这种心理路径在强调“事儿必须得办成”的功绩社会里,似乎很正常,谁都是齿轮,凭什么有一个齿轮卡住,耽误了所有人的机器?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中提出的抑郁症和厌蠢症几乎大同小异。
“当功绩主体不再能够(继续工作)时,抑郁症就在这一时刻爆发”,而当主体性转移到他人身上时,爆发继续,从对内的厌蠢转向对外的厌蠢,并且,后者容易得多了。
我们可以在这种社会症候中解读出许多意味:自我中心主义,极度的功利趋向,人与人之间信任感的稀薄,等等。但无论如何,动辄“厌蠢”的结果是肯定的,就是情绪暴力将无处不在,淹没所有人——毕竟,此刻的厌蠢者,下一秒就可能成为别人眼里的蠢人。
《未生》剧照。
厌蠢,也只厌拉低生产力的“蠢”
为了避免看上去太过傲慢,很多人给厌蠢症又加了一个大前提,“我只厌打扰到我的蠢”。
不小心把重要文件给碎了、接电话把领导的需求记漏了、开长途车不知道驾照过期了、读不懂空气把客户得罪了、一脚勾到桌腿把菜全都撒了……从结论上看,这些行为被骂一句蠢,好像不过分。
它们拉低效率,把事情搞砸,于是厌蠢人群以各种现代化计量方式,比如扣钱、降职、批评、投诉,衡量这些错误的大小。做错事的代价很高,社会性的追偿也来得很快,像卡夫卡笔下的销售员,错过了七点钟的火车,经理十五分钟后就杀上门来。
《变形记》
[奥地利] 弗朗茨·卡夫卡 著
彤雅立 译
未读·文艺家 / 未读 | 北京燕山出版社,2020-1
所以“愚蠢”太不划算了,它不仅没有产出,还总是添堵,人们对它与其说厌恶,不如说恐慌,如上野千鹤子所说,“无法忍受自己是弱者……格外激烈地进行审查和排斥,对软弱表现出强烈的厌恶”。
如此不难理解,为什么因地铁故障而缺考的考生很“蠢”,连煮面都不懂的何猷君却很“可爱”了,“金土豆”生来就配得上他的笨手笨脚,在一个匆忙的氛围里,低效率是奢侈的。
在绩优主义的逻辑中,“蠢”和低分、弱势、落后、倒霉、输掉等词语类似,最终都得吃苦头。
该词条下的厌蠢。(图/社交媒体截图)
人们都在争做韩炳哲书中的“行动者”,但真正的个体化的存在却被榨干。厌蠢者忽视了功绩社会的系统性暴力,像“蠢”一类非常直接的攻击性字眼,方便拿取,趁手好用,但贻害无穷。像很多围观者所说的那样,“还没代入我就开始生气了”,它们有着强大的感染力。
所以厌蠢症的泛滥也并不意外,在互联网这个媒介上,只凭只言片语就可以使厌蠢情绪蔓延,何必非要“打扰到我”?反正表达讨厌并不需要什么代价,但换取的快感是实实在在的。
特别正确地讲,“在种种目的的秩序中,人(以及每一个理性存在者)就是目的自身”,但事实上,我们没法离开具体处境谈问题,当代社会仍然在朝着一个巨大的功绩体狂奔,所以对愚蠢的苛刻很难消亡。
《老友记》的乔伊就是大写的蠢:讨价还价结果整个屋子的家具都被顺走;跟瑞秋学开船却连左右舵都记不住;想争取电视角色却毁了剧组的道具。如果只是厌蠢完事,世界就很无聊。
《老友记》(第一季)剧照。
何况六个朋友里面,蠢的还有古生物学家、数据分析主管、拉夫劳伦的销售经理、餐厅主厨以及职业按摩师,康德称警察不关心人们为什么做这件事,但幽默可以关心,给功绩社会解压。
谁都有不靠谱的时候,这个概率可以流动至任何人,预设别人很蠢,本身就没有反省意识。让人欣喜的是,这恰恰是这部热播剧的魅力之一,但令人遗憾的是,现实生活不总是热播剧。
厌蠢情绪的“傲慢与偏见”
很多时候,“蠢”也不是一个绝对的状态,而是相对的,要看在什么条件下评价。
科幻小说《平面国》就形象地解释了这个话题,二维世界的人没有办法证明三维世界有高度,三维世界的真理对二维世界来说也几乎是天方夜谭:
“不管是点、线段、正方形、立方体,还是超立方体,我们都犯着相同的错误,我们都被所处的维度束缚,成了偏见的奴隶。”人没办法拥有上帝视角,拆穿自己的愚蠢,它有时是一个环境问题,所以我们常常蠢而不自知。
《平面国:多维空间传奇往事》
埃德温·a·艾勃特 著
鲁冬旭 译
果麦文化 | 上海文化出版社,2020-8
既然我们都难免犯蠢,理应对愚蠢有所宽容,只不过,当代社会这种宽容正在收窄。何况常识并非公理,它的定义总在游离。
比如当所有人都用同一种方式拍卫生巾广告时,常识就出现了梁文道说的那种偏差——“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液体一定是蓝的。难怪我有个电视看太多的小侄子到二十岁那年,还以为月经是蓝色的”。
《房间》剧照。
种田青年说错某个诗人的名字,跟文学教授表现得五谷不分一样正常,有人活在秧苗格子里,有人活在汉字格子里,环境不同,评价标准也不同,像张爱玲,就拥有这种清醒,她觉得自己在现实的社会里等于一个废物:
“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
《雨人》剧照。
如果她不是张爱玲,不是一个少年成名的天才作家,而只是一个普通市民,她周遭的厌蠢症患者可能又要多上几倍。从这个角度看,厌蠢症患者从来又都是势利的。
自认为拥有更高智识的优越感,背后始终藏着厌蠢症。
说到底,你厌的根本不是蠢
从很多年前开始,互联网就不缺厌蠢人群,但他们的口水仗经常打错对象。
比如常见的电信诈骗案例,受害者缺少常识,缺乏警惕,毫不思索就落入圈套,但在相关报道的评论区里,“一听就是骗子啊”“这太蠢了”,乃至“活该”的评论比比皆是。
在厌蠢的强大逻辑下,焦点马上被转移了,人们从关注事情本身转移到关注“愚蠢”。
《天下无贼》剧照。
在很多场景下,“厌蠢”这个词从根本上就揪错人了,它如此干脆有力,像流行语一样得到共鸣,当越来越多人抄袭似的复制“厌蠢”来表达感受时,整个事件的讨论就会不知不觉走偏。
此外,一个标签化词语使用到某个阶段之后常常会泛化,有时人们甚至分不清那是蠢还是坏,于是统统归类到“蠢”字底下,借助厌蠢的强烈情绪,把复杂的人性蠢化,心里也许能舒坦点。
指望别人收拾烂摊子的同事,为了权力欲乱派任务的领导,小组作业伸手就想要的同学,把这些“真坏”描述为“真蠢”,简直算得上宽宏大量了。
《奶酪陷阱》剧照。
终于,厌蠢嵌入到慕强的一部分,当我们轻易地把蠢的帽子戴给他者的时候,也要想到,自己也会有因蠢而被淘汰的一天,这样的循环无意识地让人疲倦。
回到现实,当下能做的,至少是离身边那个厌蠢症重度患者远一点。
参考资料:
1、《这世界上总有你不能忍受的人》,看理想,2017.05.26
2、《一个得了“厌童症”的社会》,界面文化,2023.07.16
3、《为什么我们容易犯“厌蠢症”?》,新京报书评周刊,2023.11.01
4、《“世界上最可悲的事,就是蠢人总是自信满满”》,蒋方舟的跋涉,2021.01.06
作者丨许峥
编辑丨苏炜
校对丨赖晓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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