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
一个80后德国“小流氓”,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会经历些什么?
哥们儿、漂亮姑娘和形形色色的陌生人,4646公里的徒步旅程,以及文化错位。
“他在微博上挺犀利的,非常嚣张,但真人非常斯文,说话慢条斯理,是非常有教养的大男孩。”
2005年,慕尼黑大学主修汉学的大学生rehage,作为交换生来到中国。朋友给他取了中文名字——雷克,“雷电征服者”的意思。雷克在北京电影学院学了一年语言,又进修了一年摄影。
2007年11月9日是他26岁的生日。他早就决定送自己一份生日礼物:从北京徒步回德国。
第一天,他走到了卢沟桥,几乎不敢相信完成了目标。继续走,走过陕西平原,走过戈壁滩边,在平凉遇到了很可爱的四岁小女孩科科,在通往甘肃武威的公路上想起家乡灰蒙蒙的天,在桃园的桃和杏的香气中醒来,在到达绿洲和农田之前感受到鼻腔灌满了谷香,走到能看见火焰山的碎石路上,看见两侧沟底的细流,水边蕴着几点绿色,想着:“它们微小纤弱得好似试管中的孢子,有如万物的起始。”
从北京走到吐鲁番,用了近一年时间。火焰山再次出现在前方的那天凌晨,雷克接到了女友的分手信息。他决定先走回乌鲁木齐,然后回德国。
在德国生活多年的汉莎空姐舒洋,是雷克的博友。“他在微博上挺犀利的,非常嚣张,但真人非常斯文,说话慢条斯理,是非常有教养的大男孩。”舒洋参加了雷克的第一本书《徒步中国》在德国的读书会,雷克放幻灯片,讲他的见闻。“作为德国人,他在中国看到了很多大城市的中国人都看不到的一面。”
2008年,雷克徒步到新疆一座古城时,找了个售卖纪念品的摊子,坐在一旁躲太阳。他以“背包太重”这个既真实又不伤害感情的理由拒绝了摊主的兜售后,他俩的关系变得单纯起来。他继续坐在那儿,喝水,聊天。“奥运会期间会涌来很多游客”的愿望让摊主准备了很多存货,但生意不佳。
过了4个小时,来了一辆韩国大巴。“我们坐在那儿喊着,来来来!有个小姑娘想看,结果被叔叔叫走了。”雷克坐在摊后,觉得自己是他们的一员,“我平时是那个走掉的人——在八达岭,我只想看长城,不想要你的可乐和明信片——但那天,我坐在那儿,知道他们的痛苦和那些手工纪念品的来历,我对着大巴想:你们至少看一下好吗?这些围巾是那个阿姨做的,你可以不买,但不要当我们不存在好吗?”
“别人负责跟领导搞好关系,我负责国际气氛。”
雷克游历中国时,显眼的老外面孔给他和别人带来一些便利,也有困扰。
在二线城市或更小的地方,社交场合有个老外是有面子的事。“比如,一个母亲想让孩子上好学校,又刚好认识我,就让我去那个学校走走,她问校长:你要不要跟这个外国人吃饭?晚饭时,她负责跟校长搞好关系,我负责国际气氛。”
雷克参加过一个摄影项目,省城的文化局邀请北京摄影师去当地拍摄。“问题是,我当时还是电影学院学生,不是摄影师。负责项目的人说,你不要说你是学生,说你是德国来的,不要说你会中文。”雷克心知肚明,他们想要国际范儿。“那些中国的叔叔,都是很专业的摄影师,但每次晚餐,领导先跟我干杯,而不是那个六十岁的叔叔。”如果因为自己让别人感到不舒服,雷克就会感觉不好。
他很敏感,又有一副文艺青年多情的心肠。雷克在德国的读书会上分享了一个故事,有次在火车上,大家眼睛或睁或闭,全都昏昏欲睡,这时广播传来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大家突然全部跟着唱起来——他看到这一幕,觉得很感动,觉得中国人特别可爱。
这个细节令舒洋印象深刻:“他的第一本书,我看的德语版,可能是母语写作的缘故,我觉得与他的感受很贴近。还有一个细节,有一次他没找到旅店,就在野长城上露营,他说起一个人在长城上,觉得那是他的长城,那种眼神让我很感动。接着他看到我和另外一个中国女孩,马上说,长城其实是你们的。”
“他很幽默,很敏感,说话很有分寸,八面玲珑,但又很真诚。”舒洋觉得,雷克的成功不是因为他走路,而是因为他情商高,招人喜欢。
这与工作伙伴对他的评价一致,虽然雷克自己不这么认为。他还是会为不小心令喜欢的人生气感到沮丧。他甚至有点刻意地用“傻逼”、“猪”这种带有攻击意味的称呼来显示和哥们儿关系亲密,只是过后,他也不确定这种玩笑是否开得有些过了。
但很多时候,人和人之间那些微妙的分寸,他拿捏得很清楚。
他失恋后,在饭桌上,朋友故意对着他与女友的合影说:“也没多好看嘛!像她这样的,到处都是!”雷克说:“谢谢你,我知道你的心意。”他明白朋友对女友外貌的贬损,是为了安慰自己。
“重要的是布考斯基的生活观:无论境地多么惨,心里都要有一点自由。”
新书宣传期安排得满满当当,雷克汉语、德语或英语都语速飞快,总能为不同媒体提供不同的信息。如果说这其中有什么共同点,那可能是——布考斯基。雷克不遗余力向每一位记者推荐布考斯基,一笔一画写下他的名字:charles bukowski,你一定要去看。如果有人主动向他提及了这个名字,雷克的眼睛会一下亮起来。
布考斯基,生于上世纪20年代的美国诗人和作家,文字里总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这股潮湿来自过期的绿啤酒、利器划过皮肤渗出的血液、呕吐、放纵的体液和地下室里经年不去的阴郁。
15岁那年,高中生雷克来到一个海滩度假。3个20岁的男孩过来,说,喂,有个很色的作家,叫布考斯基,写作用很多脏话。“哇,酷!色!然后看了,哇,果然很酷!很暴力!”
再长大一些,雷克看到藏在其中的幽默、希望、恶劣情况下存有的一丝诗意——适合生活压力较大的社会。“重要的是他的生活观:无论境地多么惨,心里都要有一点自由。”雷克不忌讳脏话和性的字眼,至少一部分因为这个原因。
他在戈壁滩遇到的徒步者谢建光给他起名“小流氓”,雷克挺喜欢。甚至某种程度上,他擅长通过“性”的比喻来解释观点,用貌似轻佻的态度掩饰自己的内向和怕被姑娘拒绝的敏感。“要搭讪小姑娘,可以是认真的,我很喜欢你,要不要喝杯茶,结果她不要;也可以作为小流氓,hey,要不要?不要?ok,下一个——但你的面子还在。”
一个80后德国“小流氓”,在中国看到了什么?
他曾大大咧咧地在微博调侃中国官员说的“房子闲置7年收归国有”的德国政策:“哎呀,我笑了!我只能说我老德听都没听说过它,而且查也查不到。”他也不认可“国外一切都比中国好”的心态。他不愿意被视作“洋五毛”或“洋公知”。但挡不住有人追捧他,有人在他门口或微博留下辱骂的话。他对见闻中苦难的一面饱有同情甚至眼泪,一面提醒自己你凭什么有居高临下的心态。他在吵架中看到诗意。他不得不面对自由职业和长辈意愿的冲突。他对偶遇的一只小猪充满感情,下一刻还是要遵从口腹的欲望,点一盘回锅肉并意识到自己的虚伪——他心知肚明这就是生活,于是安然感受无处不在的矛盾和纠结。
可是,那些文艺青年,谁又不是敏感、多情、有点见识又有点固执的呢?
“大家都别装了”
《新周刊》:你为什么不喜欢明信片?
雷克:因为明信片不是直接的东西,是一种连接。有很多人旅行时喜欢那种:啊,这个村子他们不通电不通水,他们过得特别原始,这样很regional,很棒。如果这个村子被开发,他们就觉得:啊,那不好了。但其实这种态度是一种骄傲,你不希望他们发展,希望他们为了你的开心过一种很艰苦的生活。你只是希望那个东西在那儿,看到明信片,想起来去过的区域,你就觉得:哇,牛逼。其实,那些明信片和纪念品之后呢?他们有很多故事,你并不会去想。当然,买这些都会帮到他们。我不想纠结,我买了,只是同时感觉不好。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矛盾中。
《新周刊》:你为什么这样不遗余力地推荐布考斯基?
雷克:我们的社会有一个很重要的点:成功可以宣传,失败不能。每个人都对外宣传:我很成功,我没问题,如果被别人知道你是弱者,你会很惨。所以我不能说我害羞、对自己的身份不满意,我不知道我是摄影师还是自由作者,我只能说:很棒,我喜欢旅行。
但布考斯基的小说,很多时候是用另一个角度讲自己的生活,他会很坦率地说他生活很惨、想自杀,但最后还是活下去。布考斯基不是给成功的人看的,是给弱者看的。因为他们会遇到很多让他们绝望的东西。
现在普遍的价值观是:成功的东西给别人看,不好的东西不能给别人看——所以最后每个人都怀疑自己。但你知道英文有句话:每个人的柜子里,都藏着一架骷髅。比如,德国离婚率也很高,如果一个小朋友发现爸爸妈妈离婚了,会觉得不幸,这时候,如果别人告诉他,我们也有问题,那他可能就会心里好过一些。
很多人鼓励抑郁症患者,你肯定没问题的;但我会说,我也考虑过自杀。但我们在外面宣传的是,我是成功的,我才不自杀——其实每个人都有n多的问题,只是看不到别人的内心。所以当他郁闷的时候,觉得自己只有一个人。但布考斯基不这样。他给你看所有不好的,让你觉得“我不是一个人”——我觉得这就是艺术的价值:再黑暗的文学,他的内心再悲观,也保有一些幽默和希望。
所以,大家别装了。都装高兴、装成功,会变成很凶的一个社会。
《新周刊》:你说过,在微博上发言,你知道自己的身份首先是“外国人”。你知道别人带着滤镜看你,那你会根据这种反馈做什么言行上的调整吗?
雷克:不会。
如果我们现在是上世纪80年代,大家刚刚开始改革开放,过去那些错误都还很新鲜。作为外国人,我会一直说:你很好,你很好——因为我觉得,那时候你还很脆弱,发展不稳定,我觉得我应该鼓励你,就像鼓励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朋友。
但现在,我觉得没有必要给你面子,因为你已经发展得那么棒,已经是个超级大国,不是德国的对手,而是整个欧洲的对手。
作为德国人,我觉得德国挺好的,但有一点死板,跟日本有点像,已经发展到一定水平,就像有点吃饱了。德国人现在最大的担忧是保护自己已有的东西,但中国人还是饥饿,还想要更多,要发展,想要看世界。
我很佩服这种发展,而且我很好奇将来中国的变化。所以当我看到你有需要改善的地方,我会跟你说,我没有必要再哄你,你又不是小娃娃了。
而且,我作为一个外国人,如果故意哄你,说好听的话,我会觉得那是有点看不起你,你真的不需要——如果你是非洲国家或80年代初的中国,我会说,很好,很好,至少你没有发生内战,已经很不错了。但现在的中国,你能觉得它很脆弱吗?大得很,厉害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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