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乡创新浪潮
2021年2月14日,广州。街头的行人。(图/阿灿)
青年作家,宥予——我把这些字一个个念出来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坐在对面的他有些不知所措。
彼时,距离他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撞空》出版已有十多日,但是在他这却像度过了整个四季。用他的话说就是,小说即将面向读者了,多少还有些期待。
对于作家的身份,他实在是还没反应过来。今年4月,宥予带着他的小说在佛山参加了一场作家对谈活动,单向空间编辑总监罗丹妮问他“你准备好了吗?”,他才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原来自己并不是小说的代言人,而是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在面对另一个鲜活的生命个体时,如何摆清自己在当下所处的生命状态。小说当然也有小说自己的命运。
1990年出生的宥予,最近几年在广州专事写作。那段时间里他还写过中短篇小说《东边、七下、猪八戒》《塞里史龙洞》等,也尝试在豆瓣阅读和one平台上发表过一些作品,却一直不见反响。
写《撞空》之前,他有一年多的时间在图书馆反复修改它,以期找到接近文学的“真东西”。
2022年7月,他终于决定写下那个已经陪伴他多年的“自己”。在《撞空》中,他试图开凿出一个窥视人与人之间、人与世界之间关系的孔洞。
“你给我的感觉像一只猫。”我这么告诉宥予,尽管他从不养宠物,害怕直视动物的眼睛,但是这种感觉却十分贴切。
当我们一起走在广州的小巷中时,墙上摆动的树影会吸引他的注意;当我们偶遇一家僻静的咖啡店,躲进小阁楼的时候,楼梯上隐隐传来的动静,也可以轻易地打断他的思路。
宥予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这么说好像是在多余地验证一个作家本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但是他的行动与表达一致,不先行、不迟滞,也毫不掩饰。
我想,铸刻文化的编辑王家胜,或许就是从躺在邮箱里的一封自荐信中,发现了宥予的这份难得、可贵的敏感。
“我有好多个自己”
去广州之前,我花两天时间闷在家里读完了20万字的《撞空》,很难相信这部长篇小说的作者是一位新人,之前从未听说过。
他完全知道如何在开头的第一句话就留住读者,独特的语言、沉稳的叙事,俨然是一个成熟老练的写作者。
然而,据说他从未接受过任何专业的训练,我为能抢先读到这样充满“野生”气质的小说而感到兴奋,也对接下来要去见宥予这件事满怀期待。
广州天气闷热,总是一副想下雨的样子。我们约在《撞空》里经常绕不出去的“草芳围”见面。
宥予作品《撞空》。
小区的深处有一棵树,是小说里的“我”游荡至此发现的,不知是谁学着电视剧里的剧情,在上面刻了“耿耿余淮”四个字。
我们从这出发,开始往巷子里游荡,让我时不时有些恍惚。
“我有好多个自己。”宥予说,“有我期望的我,有我想给别人看到的我,有我以为的我,还有一个离我更远一些,一直盯着我。”
他似乎总是害怕自己“表演”,以至于每当做完公共表达,他对自己都有种羞耻感,甚至厌恶。
如此我便知道了,要想在短暂的时间内“抓住”那个真正的他,就像面对巷子里那一墙的影子,是徒劳的,索性我便不再去想这个问题。
宥予对自己似乎有种接近残忍的审视,这种从他身体里分离出一部分自己,始终跟他如影随形的状态,自从他十岁时听到母亲死讯的那一刻起,就如洪水决堤般被撞开了。
那时候,他没有忘记自己以前经常喜欢待在树林里看树,树叶变换着不同季节的颜色,田野里的农作物在生长。
只是大自然带给他的这种丰盈,自此之后犹如降临在华北平原上的夜幕,变成了周围的亲戚、村民,他们讨论车祸,讨论似丢了魂的父亲,还有那个哭得很难过、很懂事的孩子。
宥予清楚地知道,那是一种被怂恿的哭,以至于之后的许多年,他都在扮演不快乐的角色。
那时候,他还记得另外一个空间。这个空间,是他在一个大雨倾盆的暑日,躺在长椅上废寝忘食地读《战争与和平》时,从小说里开凿出来的。
文学好像有种避难所的特质,只不过之后的很多年里,他什么书都看不进去,只因为他想找到那个不需要去逃避,并且重新直面世界的方法。
后来,他自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偷偷享受那种麻木了太久之后,记忆带给他的真实触感。
用他的话说就是,甚至还有些“感谢”,是母亲的“消失”塑造了现在的自己。
2019年,宥予结束四处飘荡谋生的日子,应在广州上学的妹妹的邀请,来到了这座巨大的城市,开始专注写作,有种行至末路、孤注一掷的意味——“在可能与可能之间,相信自己的勇气”,后来临走的时候,宥予也把这句话送给了我。
想做一个“有生活的好人”
在小说《撞空》中,“广漂”青年何小河,与他所栖身的这座城市,一直处于悬浮、疏离的状态,与河南老家的父亲,也保持着理解、维持着距离。
对与前女友陈小港相恋的回味、对幼时母亲死亡的追忆、对现实生活中亲人及朋友之间关系的拷问,宥予似乎是借着何小河的身份,带着我们在他的小说里,看了一遍他的心,但是对他来说,却是把自己活到至今对这个世界的所有问题,像扔一颗颗石子一样,扔向了我们。
“你没有生活”,这是陈小港对何小河下的“咒语”,也是宥予抛给读者的“石头”——关于人的存在与消失,关于人活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关于生与死的暗线,都隐藏在巨大的城市中,在格子间、出租屋和立交桥下,那些此时此刻正受困于现实的我们的身上。
何小河想做一个“有生活的好人”,但究竟什么是生活,宥予没有给出答案。
生活对于他来说,或许还是一件需要增加理解的事——这么说的意思,并不是指他缺乏自理能力或者不懂得取悦自己,而是指只要人生在世,就永远会卡夫卡式地探寻下去。
“其实就像我们往山上推石头,我们知道意义不在山顶,现在也不在这块石头,但有可能就在推的动作上,问题就是答案。”宥予说。
如今,写作也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了寻找自己作为人的主动性的方式。
然而对于生活的观察,据他说最早还是通过阅读建立起来的:看约翰·契弗,让他明白了不存在一个没有困境的好生活;看雷蒙德·卡佛,让他明白了生活的“毛边”让人避无可避——我们无法与生活融为一体,只能重叠而已。
实际上,宥予在毕业之后、去广州之前这六七年的时间里,卖过保险、做过售后,还开过饭馆,身体力行地感受过生活的不易。
现实带给他的不安定感,磨炼了他的观察力和想象力,以至于当重新拾起文学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过去的种种经历都像是和当时的他产生了化学反应——写小说好像不是件多难的事,也并不一定非要达到列夫·托尔斯泰的水平。
直到他开始写,事情又变得困难了起来。在广州的这两年里,宥予和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人一样,每天戴着口罩,活在一种不确定当中。
他时刻留意着最新的疫情消息,一大早去黄埔区图书馆预约排队,也经常错过心仪的座位。
1990年出生的宥予,最近几年在广州专事写作。图为宥予近照。(图/段志飞)
更糟糕的是,他觉得自己写的东西越来越“垃圾”,反复地修改直到满意,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又开始自我否定。
“但是文字是确定的,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没有失控。”宥予也知道,自己其实是越写越好了。
值得庆幸的是,宥予在写作上的天赋,被王家胜一眼认了出来。
后来在一次采访中,王家胜难掩激动地说:“宥予的小说,构建了一种仿佛在呼吸的真实氛围,情感非常真切、细腻、动人。”书出版后,王家胜对宥予说:“你只管好好写,剩下的事交给我。”
相信每一个人都能承受他所要承受的
有段时间,宥予托着沉重的颈椎从图书馆回来,吃过自己做的晚饭后,会去江边跑步,也有时候是踩共享单车,一直踩到珠江的入海口。
那个时候是冬天,庞大、清冷的珠江,很容易就将他拉进自己所写的小说情节里——何小河望着沉默的珠江,仿佛在那一刻失去了与世界的连接,但是又感觉与世界的距离,从未如此接近过。
“你写的人是谁,就决定了你要去向哪里。很多写得顺利的时候,我其实都是在跟着小说里的人物走。”宥予说。
2020年的新年之交,在一连串的意外之后,何小河放弃登上回乡奔丧的飞机,切断了与那些“有生活的好人”的联系,开启了一段令人匪夷所思的流浪生活。
有生活也好,没生活也罢,宥予在《撞空》的后半部分,将它们通通都打碎,在城市中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做一个只需要想好“每天怎么吃饱,晚上睡在哪里”的流浪汉,世界就变得简单多了。
《撞空》的一部分难得之处也是在此,它试图建立一种世界之外的秩序,告诉我们,生活不只是眼中看到的那些承重的部分。
在宥予看来,生活在现实里的人,经常被一种理想的生活诱惑着,但事实上每天的日子都是平等的。“我们要相信自己的生活,包括那些痛苦、焦虑和我们不希望看到的部分。”
自从有了文学的视角,宥予便习惯了观察现实生活中那些普通的陌生人,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近乎凝滞的状态里,感受时间和周围的一切如何作用于他们的身体和精神。
只是每到这样的时刻,宥予又会经常警惕自己的目光,避免把别人的生活当成景观来感动自己。
这种目光他最清楚不过,就像小时候村里的邻居向他投来的安慰的目光一样。他们当然是善意的,只是他并不想被注视,甚至被提醒。
“关于家庭、关于爱情、关于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如果不能抵达别人的真实处境,那么注视对别人就是一种伤害。”宥予说,“我们应该相信每一个人,他所经历的时间、他的记忆、他所承受的一切,都有足够的力量去承受,哪怕经过一些痛苦,他也一定还能找到他的快乐。”
正因为如此,我发现宥予在小说里写他的人物时,总是保持克制,不掺杂自己的情绪。用他的原话说就是:写小说要避免那些失意者的自怜、奶油般的浪漫,还有不真实的温情。
他说的这些,或许跟写作技巧有关,只是写小说和过生活,又有什么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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