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态中产
《记忆》剧照。《记忆》的灵感,来源于阿彼察邦在现实生活中的头部爆炸感综合征。
电影《记忆》在中国内地公映之前,从来没有一部艺术电影能够如此广泛地被各界讨论。
乐评人丁太升说:“能够看到一部强调声音的电影,很是出乎意料。”
电影导演魏书钧说:“影片里的记忆不是由信息组成,而是由听感、触感、情感组成,带给我的想象是妄念纷飞的。”
城市与建筑研究学者周榕说:“看阿彼察邦的电影是在看空间,当镜头纹丝不动的时候,空间就开始叙事了。”
声音艺术博物馆创始人秦思源说:“影片让声音与画面产生了另一种时空感,关于记忆、关于情感,呈现出了只有电影才可以传达的巧妙。”…………
近两年来,作为联合监制人的贾樟柯,一直不遗余力地向观众和机构推荐这部电影。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此片在内地上映无望的时候,“6月22日全国艺联专线上映”的重磅消息,让中国的影迷们迎来了一场精神狂欢。“等待是值得的,因为这样的电影经得住时间考验。”贾樟柯说。
早在2010年,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凭借《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成为了泰国首位获得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的导演,此后他所创作的七部电影、短片、装置艺术以及近期的舞台表演艺术作品,都为其赢得了广泛的国际认可,以至于“看他的电影就像看艺术展”成为所有或知道或了解他的人的共识。
声音与画面成为了彼此的回声
《记忆》的灵感,来源于阿彼察邦在现实生活中与头部爆炸感综合征(一种睡眠障碍,会在患者脑海中引发想象的声音)的斗争。
斯文顿在片中饰演的杰西卡,是哥伦比亚的一位植物学家,因为脑中总是反复出现“咚咚”的巨响,于是她便试图去寻找幻听的根源,由此开始了一场由幻想、偶遇与重逢组成的记忆之旅。
整个过程中,声音与画面成为了彼此的回声——当经常在梦中出现的垂死的狗从她身边经过时,一切又不知是过去的记忆还是来自未来的预感。
从不少人对《记忆》的评论可以看出,影片向观众展现了非常多的质疑、探寻、怀疑和自证,但怀疑和自证的过程似乎又是轻松和从容的。
从容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观影的过程中什么时候睡着、什么时候醒来,在醒来的时候,电影还能接得上,立意也没有删减——看电影看睡着,居然也可以是一件这么美好的事情。
关于《记忆》的艺术价值,东南亚电影文化研究者王淞可在此前一直对阿彼察邦以及泰国电影的“幽灵叙事”有所研究。
据王淞可介绍,阿彼察邦之前的作品《热带疾病》(2004年)中发光的牛魂、《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2010年)中的红眼猴鬼、《幻梦墓园》(2015年)中的霓虹灯医疗诊所,都能体现泰国的民族性,乃至整个东南亚的美学风格,那些“幽灵”和“鬼魂”都指向记忆,但它们改变人们对世界看法的能力是有限的。
2021年7月17日,在法国戛纳举行的第74届戛纳电影节上,阿彼察邦的作品《记忆》获评委会奖。(图/视觉中国)
“幽灵叙事”进入更魔幻的领域
在王淞可看来,《记忆》将“幽灵叙事”的想法向前推进了一步,超越了“地球”这一空间的限制,进入了一个更魔幻、更超现实的领域。
正因为如此,阿彼察邦一直都被世界公认为当代艺术最具有原创性、先锋性的电影作者之一,同时,他的美学品位也在被越来越多的电影爱好者所追捧,甚至在不少电影导演的作品中,也能够看到这种风格的延续——比如来自中国贵州凯里的毕赣,他拍摄的艺术电影《路边野餐》(2016年)、《地球最后的夜晚》(2018年),无论在视觉呈现上,还是在“幽灵叙事”的表达上,都能找到“阿彼察邦式”的影子。
王淞可说,由于自己在first青年电影展,以及上海国际电影节等的影片评选中,都有参与选片工作,所以最近几年发现国内涌现了一批“阿彼察邦式”电影长片和短片,而且这些作品都有一个特点——基本上都出自南方、西南、东南等地。
“东南亚有一种共同的记忆,潮湿、炎热的地域特点,产生了人文风土的认同感,当他们看到阿彼察邦的电影之后,潜意识里也会产生这样的创作动机。”王淞可说,“模仿是一个很常见的现象,艺术诞生就有‘模仿说’,我们终将在模仿中成为自己。”
据王淞可的观察,近些年来,国内其实少有能为艺术电影的创作环境和市场带来震动的作品,而《记忆》能在公映的第12天,票房突破200万元,打破全球上映国家票房排名的最高纪录,实在是一个不容易的成绩。
比起动辄几十亿元票房的商业制作,这个数据自然不值一提,甚至影片的宣传为了“破圈”吸引观众,也反向营销地自嘲“阿彼察邦,让观众在影院里睡个安稳觉”。
不得不承认,审美的壁垒很难在短时间内消除。一直以来,艺术电影在内地市场也像个“失散多年的孩子”。
在王淞可看来,如今这样一部非常个人化的艺术电影,能够如鱼雷入池般在社会各界引起一番震动,无论对于电影行业,还是对于整个社会的文化氛围,都是良性的。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阿彼察邦的电影,《新周刊》和王淞可聊了聊“幽灵叙事”,也顺便聊了聊“泰国作者电影周”。
东南亚电影文化研究者、“泰国作者电影周”策展人
王淞可
电影中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混合在一起
《新周刊》 : 能否阐述一下阿彼察邦在泰国电影史上的地位,以及他的电影风格具有怎样的独特性?
王淞可:2019年我去过一趟泰国,参观泰国电影资料馆的时候,能够明显感受到,阿彼察邦在泰国电影史的简介中,占了很重要的位置(篇幅)。
他对于泰国电影的意义,肯定是里程碑式的,不仅仅因为他是第一位获得金棕榈奖的泰国导演,其实他对泰国电影的影响也很深远。
2010年《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获奖后,泰国有非常多的年轻导演追随和模仿他的电影风格,甚至也影响了整个东南亚。
我记得之前看过一部电影《返回从前的漫长旅程》,听名字就很像阿彼察邦的风格。
至于风格,实际上阿彼察邦的电影滋养,一半来自传统电影,一半来自实验电影,像比尔·维奥拉、布鲁斯·百利,都对他影响很大。
阿彼察邦是一位艺术家导演,不同于传统的电影导演,他的思考和创作更多元,他的电影的独特性在于散发着影像的氛围,电影中的时间感和空间感是混合在一起的,包含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新周刊》 : 你最喜欢阿彼察邦的哪部作品?说说原因。
王淞可:这个很难说,他电影中那种自然和原始的味道我都很喜欢,我也喜欢他电影里的流行音乐。
2021年,我在策展“泰国作者电影周”的片单里,也放了一部他的实验作品《湄公酒店》,该作品从头到尾都有吉他伴奏。
如果要说最喜欢的话,可能就是《正午显影》。
因为这是他的第一部长片,导演的第一部作品往往反映了他的创作潜意识,那种灵气和野生是很明显的。
《正午显影》是一部很“神”的作品,我用大银幕看过一遍才发现它的魅力所在,它的解构意义太强。
阿彼察邦用故事接龙的方式完成了一个现代神话的演绎,我们可以看到泰国的民族性是怎样在他的电影中被玩味,同时这种“半纪实”的方式也触碰着影像的边界。
《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剧照。早在2010年,阿彼察邦凭借《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成为了泰国首位获得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的导演。
《新周刊》 : 介绍一下“泰国作者电影周”,为什么会想着在中国办泰国电影展?
王淞可:“泰国作者电影周”其实是由上海艺术电影联盟主办的活动,影展还有一个标题是“失序的热带”,作为策展人之一,整体片单的构建和选择基本上是由我来完成的。
当时,国内的观众很少会关注泰国电影,尤其是作者电影。虽然一些国际电影节也会有泰国的电影,包括泰国也会展映中国的电影,但选片基本上都是院线比较主流的电影。
所以为了突出“作者性”,区别于官方的文化交流活动,最后挑选的主要也都是泰国一些新锐导演的作品。
那些电影真的都很棒,我也是真的希望,好的作品能够被更多的观众看到。
当你需要一部好电影的时候,好电影也会来找你
《新周刊》 : 第10届北京国际电影节的时候,云影院首站放映的《佛历2562年的甲米》,是一部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电影。你作为当时的映后嘉宾,有聊到泰国电影的“幽灵叙事”,《记忆》是否也属于这种类型的电影?
王淞可:“幽灵叙事”其实是一个文学概念,电影中很少用到,但是我觉得泰国甚至东南亚的影像,用“幽灵叙事”来总结十分恰当。
它可以体现出泰国电影中的民族性和美学风格,确实也可以与“神秘主义”联系起来,但又不完全一样。
“幽灵叙事”简单来说其实可以包含几个层面的维度。
首先,它是显而易见的幽灵,比如泰国恐怖片里的幽灵、鬼魂,它们往往会做得很真实;其次,它可以隐喻一种无形的力量,比如泰国的政治和历史;然后,它还指向了记忆——东南亚国家的殖民记忆;最后,还有“非人”的视点,也就是“万物皆有灵”的观念,这在东南亚电影中很常见。
以上这些在阿彼察邦的电影中几乎都能找到,但《记忆》可以说是将“幽灵叙事”的想法往前推了一步,进入了一个更加超现实的领域。
《新周刊》 : 据你的观察或猜测,喜欢阿彼察邦的影迷观众,一般都有什么共同点?
王淞可:这或许是一个很“人类学观察”的问题……我觉得喜欢阿彼察邦的影迷是很当代的,他们要么是在生活的空间地域上和阿彼察邦的电影有共通感,要么就是喜欢那种神秘的艺术气质。
都说当代年轻人喜欢算命、盘串、祈福,其实这些没有明确指向的东西和阿彼察邦的电影很像,它自始至终都不告诉你他要表达的是什么,从而引发了无限种想象的可能性,这也是一种玄学。
《新周刊》 : 《记忆》上映之后,有很多评价反映“看这个人的电影很容易睡着”,你怎么评价这一现象?
王淞可:其实人要是在很累的情况下,坐2个多小时看东西,看什么都容易困,只不过在电影院里,有的电影太吵了,不太好入睡而已。
而且阿彼察邦的电影里大多数都是长镜头(平均1分钟以上),对话少,再加上背景配音的蝉鸣鸟叫,让人很容易将自己的感官放松下来,这也是一种沉浸式观影的表现。
其实还有不少导演,像蔡明亮、阿巴斯等,都说过类似的话:看我的电影睡觉,我并不会生气,看电影睡觉也是一种享受,它是自然的观影过程。
《新周刊》 : 如此看来,普通电影观众离真正抵达阿彼察邦的“艺术电影世界”究竟还有多远?
王淞可:电影有不同的受众群体,什么时代造就什么观众,我不知道如何定义“普通观众”。
但是要想让更多的人去观看阿彼察邦、理解阿彼察邦,也并不是一朝见效的,除了创造更多的机会,让好电影抵达观众,有时候当你需要一部好电影的时候,好电影也会来找你……这也是一种玄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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