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的钱
内地传媒派了不少人马来港采访张国荣逝世十年,各报各刊都对这个问题极感兴趣:为什么香港人这么怀念张国荣?标准答案当然可以是“因为他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消逝”之类。答得轻松,听得也高兴。交货与收货的都完成了责任,各自收工。
说得没错。张先生努力了二十多年,个人身影纠结时代脉络,难以分清,见微知著,怀念他,亦是同时怀念他背后的人世风情,奋斗的,哀怨的,焦虑的,堂皇的,种种经验与经历皆可在公众人物,尤其幕前人物的身上找到痕迹。
也留下了愤怒
可是,也正因纠缠时代,他的决定他的行动,亦即,他所选择的死亡方式和时间,在在震撼了许多人对于安身立命的取舍思考。尤其对于跟他年龄相若的这一代香港人,在他的死亡面前,我们同时看见了勇气也嗅闻了怯弱,目睹了自主也感受到背离。也就是说,许多人,至少像我这类人,对张先生印象最深刻的可能不仅是他的生存,而更是他的离去。他留下了许许多多问号,他是一个未完成的故事,而因此所谓怀念,包含的其实是一组非常复杂而细致以至我们不一定愿意面对的情绪,例如痛心,惋惜,疑惑,以及,是的,以及愤怒。
为什么愤怒?站在困难与挑战面前,当一切尚未绝望,选择放弃与离开,虽是个人的决定,却显然不太切合香港人的惯有精神。撑住,顶住,企硬,顶硬上,香港人从战前到战后、从低迷到繁盛,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困阻与打击,但仍活得下来。许许多多人比你愁惨却仍未放手,你怎可以贸然宣告老子不玩了? 这太让人气馁了。尤其在沙士肆虐的2003,你的离去岂不等于在其他人的心里狠狠再插一刀,雁行折翼,让大家更感孤立无援?
死生事大,谁都勉强不了谁。然而一个人的离去为其他人留下了悲愤,也缔造了悬疑,尚有太多的问号有待解开。张国荣之死,更确切地说,是他的死亡方式与时间,对许多香港人来说是一个未解谜题,港人的疑问不会比内地传媒朋友的少。
同代人
怀念张国荣,对于不同的年龄层,想必有很不一样的意义。
65岁以上的人看张先生,隔了一代,对于他离世的记忆与感受,与其说是哀恸,不如说是深深的惋惜和感慨,“眼看它起高楼, 眼看它楼塌了”,一位明星的起落明喻着生命无常,没有永恒的璀璨,谁都一样。张国荣的荣耀与努力跟他们隔了一层,不在他们的偶像名单里面,故充其量只有悲,没有恸。
35岁以下的人呢, 张国荣之于他们确是偶像,也就只能是偶像。因为亦是隔了一代,在他们成长的路程里,张先生早已是天上的耀目亮星,抬头仰望,远远的,看的听的都是传奇。自他们懂事以来,张国荣已经是张国荣,差别只是,到了2013年,存在过的张国荣变成不存在的张国荣,死了一位明星,名人榜里失去了一个名字。他们伤心难过,却仍只等同对人世灾难的诸般伤心难过。
至于在这两个年龄层中间的那一群,亦即跟张先生差不多年龄的那群善男子善女子,由于跟他一起度过香港的辉煌年月,一起见证过路途上的种种不平与挫败、挣扎与成绩,张国荣之逝遂如同自身的离散崩坏,个中惊吓与惶恐,虽非确确实实的“切肤”,仍是确确切切的痛楚。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是这样的。当跳楼自杀的消息传来并确认,忽然间,像惯常的生活秩序乱了套,像一同出发的旅者忽然少了一人,下车了,或迷途了,召唤不回,像一位极熟悉的朋友完全失去联络,留下悬疑,也留下担心。
对这一群人来说,张国荣之成为“张国荣”是一段缓慢的养成历程,由默默无闻到大红大紫,付出了也收获了,具体而微地映射着这一群人的乐观信念。而且,他美,他爱美,他懂美;又而且,他善良,他赞美善良,这一群人看着他变成明星也陪伴他变成明星,他是可以亲近的梦想,在他身上,凝聚了同代人的岁月记忆,以及,笑声与眼泪。而他毕竟说走就走。把同代人舍弃于后,让同代人错愕悲哭,哭他也哭己身之逝。回不去了,张国荣,还有跟他同代的可怜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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