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的边上
中国流行乐到李健时又是一个奇迹。奄奄一息的流行歌坛甚至连行业杂志都支撑不下去,《流行音乐》、《流行歌曲》等杂志在互联网时代近乎销声匿迹。但在2010年1月,李健就出现在《流行歌曲·最音乐》的封面上。那是他最为人知的前夜。随后,“天后”王菲在央视春晚上翻唱他的作品《传奇》。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期,总会有人在互相询问:谁是李健?
他36岁,但仍然有着少年一样的容颜。而他的最迷人之处是既能够创作词曲,又能够用纯美、悠扬、高吭的华丽声音去演唱。这不仅吸引了许多从他青年时代就伴随而来的歌迷们,更是让众多中产阶层成为他的拥趸。
这是一个背负压力、渴望物质和心灵解放的阶层。1986年,崔健在北京工人体育馆首唱《一无所有》时,这个阶层还是大学生群体,但那时他们便有了从集体回归到个人的冲动。而到21世纪后,摇滚精神面临着老迈的局面,在2011年元旦,崔健的摇滚交响音乐会在同样的场地举行,但却是集体怀旧的氛围,虽然温暖但缺乏爆发力——这也难怪,改革开放30年来,人们一方面在讨论着改革缘何失去了动力,另一方面,物质表象上的繁盛使人们无暇顾及精神及道德上的倒退。
摇滚曾经为这个国家注入了荷尔蒙,但当时显然民众有着开放、搞活、追求自由的理想主义。而今,这种理想主义和人文主义的精神不复存在,悲观不仅仅笼罩在一代一代年轻人身上。既便在摇滚音乐家那里,这也是一件艰难的事。从上世纪80年代的崔健到90年代的魔岩三杰、黑豹、唐朝,再到往本世纪过渡的郑钧、许巍、轮回等,都近乎越来越颓废、残酷地说,消费主义的浪潮席卷一切,而他们并没有对此作好准备。只有汪峰、谢天笑、子曰秋野和左小祖咒等人仍在坚持他们的事业——可批判式的摇滚只能解决上半场的问题。
李健的大红大紫与其说是个意外,不如说有着这样的时代需要。他的歌才是一剂“placebo”,哀而不伤,忧而不怨,既吟唱逝去的美好,又抚慰现在伤痛的心灵。他不是一名抗议歌手,动荡性的社会因素不会出现在他的歌词中,而中产阶层也不喜欢动荡,虽然他们内心追求更大的自由,李健恰恰为他们提供了一种最可靠的抒情方式,这种方式有别于鲍勃·迪伦式的民谣,也区别于枪炮与玫瑰那样的硬摇滚。如果用中国的音乐家作比喻,他既不是罗大佑式的乡愁民谣,也不是崔健式的愤怒摇滚。
他是一个北方少年,在松花江畔的哈尔滨长大。童年时期,他在唱京剧的父亲影响下唱过京剧,学过武生。虽然只有三年时间,但这段在艺校里的成长经历,对他日后影响深远。在邻居们的印象中,他是个聪明又有些幽默的孩子,眼睛很大,小名叫“大亮”。哈尔滨是有着异邦情调的城市,因历史原因,这里生活着许多俄罗斯人,也有许多混血儿只有母亲而不知道父亲是谁。由于受到俄罗斯生活方式的影响,这里的人们保留着郊游和野餐的习惯,对于文艺,则既是一种直觉,也是一种传统。直到现在,李健也仍然以他的东北口音而骄傲,他有时会与朋友们开玩笑,贬低和嘲笑东北人的种种陋习,但骨子里,这恰恰是他自信与热爱故乡的表现,他时常期待回到家乡演出。
正如所有的歌手都有自己最艰难的时刻一样,李健最悲惨的经历是住民房,在没有暖气的冬天晚上,他创作了《传奇》。令人惊讶的是,这首歌也没有一丝半毫的现实主义气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他没有像熊天平那样写出《火柴天堂》这样的批判人性冷漠的歌曲,而仍然是一首想象中的歌曲,“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他歌颂的是爱情,不是一见钟情,而是“最后一瞥”。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的抒情歌手》一书中,这样描述过波德莱尔的诗歌,并且指出:“都市诗人的快乐是爱,但不是一见钟情,而是灯火阑珊处的爱,这最后一瞥的永诀在诗章里与神奇的时刻相融合。”
显然,《传奇》被王菲翻唱以及传唱开来不是一个简单的意外,它暗合了现代文明“只爱陌生人”的大都市特征。尽管李健认为他的许多歌曲都比《传奇》好,事实也的确如此,在他最新的音乐专辑《音乐傲骨》(2010)中,人们意识到这个有着“麦田守望者”(《风吹麦浪》)意想的歌手,将他的听众从大时代的主旋律中解放出来,扔在带有自然气息的田野、湖边、麦浪、山川,远离尘嚣、接近自然赋予人类的馈赠。是的,他正在洗涤现代人的社会性,人们在水泥城市待得太久了,已忘了另一种呼吸的可能。
李健因为音乐才华而保送了清华大学,与他的同龄人一样,他度过了白衣飘飘的年代。由于他的唯美,他显然很难在摇滚走红的时代出类拨萃。尽管“水木年华”乐队在组建没多久后就为人所知,并且在随后的几年里拿下了相当多的奖项。但这仍然不是李健的志趣,他喜欢心灵上的事物,他不喜欢声嘶力竭。他追求嗓音上的变化,即便一个最细微的颤动、强弱和变化,也在他的洞察之中,是他饱满而富有艺术感染力的一部分。他享受这种歌唱的方式。
因此,他很难改弦更张,作出妥协。以致他出道早,成名早,但却时常落魄。因为音乐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是可行的,而作为一种工作方式却是难以“入流”的——你要跻进上流生活方式,成为功成名就的艺术家,要么妥协迁就,要么志向决绝,付出更大的努力。
李健是后一种角色,他坚持下来了,并没有更改自己的音乐风格和类型。曾经只在小众圈子里为人熟知,如今,他却是中国最成功的音乐家之一。他受邀为中国最好的电影导演写作歌曲,他在收视率最高的春晚亮相。而他的全国十多个城市的巡演,以“向往2011音乐现场”的主题拉开了序幕。他的出场费连连翻番,这常常让演出商大伤脑筋。好在李健能保持自己的清醒,他深深地知道创作和艺术的道路是不会变的,他引用约翰·列侬的话说:“我坐在沙发上比坐在椅子上可以写出更好的音乐。”
深圳音乐dj刘洋曾评价李健说“这是一个被他的时代低估的歌手。”而李健的自信却给刘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永远是一副自信、阳光、健康的样子”,不像在歌声中那么忧郁、伤感。而李健歌声的美好也给金牌大风唱片公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国区总裁黄伟菁在2009年到深圳听过由刘洋主持的李健弹唱会后,说:“我非常骄傲能够跟这样一个创作型歌手合作。”
他的朋友也是演出投资人的赵保华是70后,曾经为李健在杭州举办了一场演出。在中国,举办演唱会是一桩赔钱的买卖,但赵保华却毅然做了。事实证明,这些前期的铺垫为李健的“崛起”起到了巨大的作用。赵保华说:“我能感受到李健歌曲的魅力,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稀缺的声音。”摇滚先驱子曰秋野也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意,他在一次与李健的同台演出时说:“我愿意听他的音乐,风格不一样,但我知道那是好的。”
一个愤怒的、批判的时代已经走远了,大时代的喧嚣依旧,像一头有着澎湃动力却失去方向的怪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驶去。李健的歌声恰如其分地出场,安慰苟且而快乐的群体。李健看出来了时代的怪毛病。在春天的一个深夜,他坐在三里屯外使馆街的一个蛋糕店,引用塞林格《麦田守望者》评价现代人:“人可以为了崇高的理想卑贱地活着。”
他看到了中国现阶段道德底线的危机感。他脱口而出:“瘦肉精、奶粉、轮胎、火腿肠什么都是假的。”在一天的事务过后,他略显疲惫地说道:“中国人到了史无前例崩盘阶段。不知是文革影响,还是时代发展太快,到了礼崩乐坏阶段。也许是信仰缺乏的结果。”
这是他的弦外之音,是音乐中没有说出来的话。你可以看出,他在音乐中的姿态,用不愤怒来替代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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