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儿童
2021年,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教授、北京市城市规划学会城市共创专委会副主任侯晓蕾带队,对常营福第社区进行了改造。
这是位于北京市朝阳区的一处老旧社区,紧邻一家幼儿园,附近还有一所小学。每到放学后,社区内就童声阵阵。
当时,侯晓蕾的团队与政府、责任规划师、物业、居民等多方一起努力,在中社基金的支持下,对社区内一处闲置荒地进行改造设计,为儿童和成人打造更友好、舒适的生活空间。
规划设计前期,他们既邀请了儿童参与,也倾听了不少老人的意见,每个年龄段的居民都在纸上画出了自己的诉求和理想的友好空间。
侯晓蕾清楚地记得,不少儿童不仅用画笔画出了可以攀爬的小洞和山坡,也用画笔勾勒了太阳,并在太阳下画了可供晾晒衣物的彩色衣杆。
小朋友告诉侯晓蕾,家中老人经常将被褥、衣物拿到荒地上进行晾晒,却经常被劝返。
儿童的观察让侯晓蕾印象深刻,他们根据儿童的画作,在改造时特意增加了装置艺术架。
平日里孩子们可以将之作为健身器材,用以玩单杠或压腿,老人也可以用其晾晒衣物、被子。双方均不使用时,其则作为艺术装置,成为社区的景观之一。
侯晓蕾带队对常营福第社区进行了改造,为儿童和成人提供了更友好舒适的生活空间。
这种让空间使用者参与规划设计的形式被称为“参与式规划设计”,有利于规划师更好地理解儿童的需求,建设对儿童友好的环境。
如今,距离2025年“在全国范围内开展100个儿童友好城市建设试点”的目标仅余一年,我们专访了侯晓蕾,请她和我们分享有关儿童友好的内容。
以下是采访实录。
《新周刊》:你认为在建设儿童友好型社会的过程中,有哪些成功的案例和经验可以借鉴?我们又存在哪些不足和误区?
侯晓蕾:自“儿童友好城市”这一概念推出以来,国内外已经有了许多可供参考的案例,包括我前两天也参加了一些评审。
回看这些案例,我们发现要选出一个特别理想的案例,仍存在一定难度。
因为国内外在打造儿童友好城市时,均会面临同一个问题,即片面地将打造儿童友好城市理解为打造可供儿童游戏的城市或者空间,其实这是失之偏颇的。
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可能是由于成人对儿童了解不足。成人在规划空间时,会以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儿童,认为儿童无论是滑滑梯还是荡秋千,只要开心就好了,从而忽视了儿童真正的诉求与我们视角中的并不完全一样,我们应该用儿童的视角看儿童。
第二点可能是因为对儿童的关怀不足。在常规空间里,对儿童的关怀是缺乏的,既没有相应的适合儿童使用的设施,也没有与儿童相关的一些内容,这就造成了“儿童不友好”随处可见。
只有将“儿童友好”的理念渗透到建筑设计、景观设计、室内设计等方方面面,才有可能实现润物细无声的效果。
第三个是我们观念的匹配性滞后。大家对于儿童的定义或认知还停留在以前。如果我们能创新一些理念,出台一些政策,更新一些设计,那么儿童友好的氛围就会获得较大提升。
《新周刊》:打造儿童友好城市离不开儿童,我们应该怎么样更为科学地去采纳儿童的建议,吸纳儿童去参与到城市的规划和建设中?
侯晓蕾:在常规观念中,儿童是被观察、被规定的一个对象——这与建设儿童友好型环境是相违背的。儿童应当作为主体,参与到城市尺度、街区尺度、社区尺度等各方面。
在实践中,我们一直倡导“参与式规划设计”,该理念主张让真正的使用者、居住者、生活者成为规划设计的主角,由他们引导设计师进行规划,专业人员应该是他们的辅助者。
如果规划设计人员觉得自己处于决定性地位,那么他们就没有真正理解儿童的所需所求,专业技能自然也无法发挥最大作用。
由此出发,在打造儿童友好城市时,决策者要让儿童参与到城市规划设计中来,而且一定要全程参与。
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够以一种可被儿童理解的方式去构造城市,整体的规划设计、程序、成果等才会发生大的变化。这既包括视角上的变化,也包括内容上的变化,最重要的是成果上的变化。
在社区层面,我们已经进行了很多有益探讨,让更多的儿童参与到社区的规划设计和更新中来。
但在街区和城市层面,儿童的表达仍然很有限,这是因为参与式设计的时间成本和金钱成本都更高,很容易被甲方否决。
《新周刊》:成人是最终的决策者,那么以成人的视角去评判或评价儿童的视角,是不是另外一种对于儿童视角的剥夺?
侯晓蕾:这其实回归到了“建设儿童友好城市为什么会出现误区?”这一问题上,剥夺的出现是因为我们对儿童理解不足、关怀不足,自身观念不够新颖。
如果我们对儿童的理解足够透彻,那我们就可以运用所知所学,从专业角度出发,判断儿童视角下的哪些规划设计可以实现,哪些实现不了——这是专业规划师可以判断的。
当然了,这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就是规划师要站在空间使用者的角度做设计,充分理解他们的诉求。
《新周刊》:我国的南北方、东西部在经济发展与文化底蕴等方面存在不同。在城市建设中,我们该如何因地制宜地建设儿童友好型社会?
组图: 侯晓蕾认为,将增设滑梯、秋千等各种儿童游乐设施、卡通装饰看成儿童友好城市的标配,其实是对“儿童友好”有一定误解。
侯晓蕾:每个城市有每个城市的特色,因此不少城市在建设儿童友好城市时也会制定各自的导则,包括建设的途径、策略等。
在参与一些儿童友好项目的评审时,我们发现很多城市的案例具有较强的同质性,大家都将增设滑梯、秋千等各种儿童游乐设施、卡通装饰看成儿童友好城市的标配。
这种现象反映的是,成人将儿童的形象给同质化、低智化了,认为儿童就应该是卡通的,或者是低幼的。儿童的心声应该更多地被倾听,他们渴望交流,有自己多元的想法。
要打破这种趋同的局面,最重要的是从四个方面着手。其一是强调当地文化,因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儿童友好的建设自然也要去贴合地方文化。
我们可以看到,各个儿童友好城市都有各自的logo,像上海是笑脸,合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在追逐星星,济南的是三个小孩在跳舞等。
这些设计固然是多元化的,但是在logo之外,我们仍很难看到这个城市在儿童友好方面所表达的更具特色的文化气韵。
其二是结合当地的气候特征,认识到儿童友好要跟自然接触,跟同龄人接触、交流,当地的气候、地理、城市美学等从方方面面影响着儿童。
结合这一点,我们可以在植被繁茂且一年常绿的南方城市,多做一些自然探索类的项目。孩子们在自然中的探索,已经是一个游乐的过程了。
在自然景观可能不是十分充足的北方城市,我们就可以多设一些硬质的环境设施,当然也可以做成一些探索的场景。
其三是强调儿童友好的智慧性和可探索性,然后如开发软件一般,对城市进行系统化的开发和研究。我们应该认识到,如果缺乏智慧性、探索性,没有系统化的开发,儿童友好城市就很难做出特色。
《新周刊》:老人友好、儿童友好、步行友好,背后反映的可能是不同人群对城市发展的诉求。在你看来,儿童跟成人的需求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作为城市规划师,又该如何兼顾多方的需求呢?
侯晓蕾:在实现儿童友好的进程中,我们有必要区分“儿童友好空间”和“儿童游乐空间”这两个概念,它们是非常不一样的。
儿童游乐空间有很多,像我们平常看到的儿童游乐场,就是一个比较确定的、单一功能的儿童游戏的空间。
与儿童游乐空间的单一指向不同,儿童友好空间一定是面向全民的,而非指向某一特定年龄段的人群。
那回到问题本身,我们在做儿童友好型项目评审的时候,其他领域的专家和学者可能会提到的一个问题就是:
“这个空间对儿童友好了,是不是就对其他年龄段的人不友好了?”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儿童友好与其他人群友好不是对立矛盾的,而是和谐统一的。
我们之所以要建设儿童友好空间,是因为之前对于儿童的关怀和理解存在不足,在城市建设中忽视了儿童视角。
我们必须意识到,真正的儿童友好空间并不单单适用于某个年龄段的人群,或者说某个设施的使用权只能归属于儿童。
儿童友好的终极目的是塑造一个整合的、综合的空间,把城市更新带动起来,也把乡村振兴带动起来,同时让孩子们有可选择的场地。
以在城市中设计儿童友好空间为例,我们在设计儿童友好空间时,不仅要考虑到儿童的需求,也要考虑到儿童的监护人的需求,以及没有与儿童相关的人员出现时空间的使用问题。
衡量一个空间是否儿童友好的一个特别重要的标准,是看这个空间是否全龄友好。不能实现全龄友好的空间,也不是儿童友好的概念所提倡的。
《新周刊》:你家里也有小朋友,在工作中也会频繁倾听小朋友的诉求。在你看来,儿童需要的友好究竟是什么样的友好呢?
侯晓蕾:小朋友需要的友好首先是多元的,很难用某一种类型去界定。我们应该意识到,儿童具有很强的好奇心,他们乐于探索不同,容易被未知事物吸引。
因而我们在打造儿童友好城市时,要勇于打破单一模式,尽可能多地探究多元的途径。
其次,儿童需要的友好一定是能被他们理解的。在一个空间内,儿童只有理解了,才能发现其中的趣味。
这是一个很难定义的事情,因为儿童的兴趣无时无刻不在发生转移,今天他们可能对树感兴趣,明天可能被花吸引。我们要做的就是打造儿童能看懂的空间,而非只有成人能看懂的空间。
最后,我们要确信儿童是能够辨认美的,他们具有天然的想象力和对美的认知能力。
当然了,我们不得不承认,随着城镇化的飞速发展,很多儿童渐渐缺失了对美的敏感度和自有的想象力,这就要求我们更要注重美育。我们要给儿童以充分的信任。
总体来说,对于儿童而言,他们喜欢的空间是好玩的空间,这个空间不应有统一模板,很难被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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