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中国男人
拍《早安越南》时罗宾·威廉斯36岁,一张滑稽的脸,一把更滑稽的声音,坐在麦克风前扯开嗓门,一句“gooooood morning vietnam!”唤醒了战地恐怖里的美军、内战悲歌里的越人,以及身处台北的脚步青涩的我。那一年,我24岁。
刚大学毕业,刚从广告公司跳槽到杂志社,刚在计划采访路线,犹豫应该西进中国大陆抑或南下越南缅甸,刚好罗斯福路上的大世纪戏院放映《早安越南》,高高的海报悬挂于外墙,背景是烽火枪炮,正前方却是一张脸和脸上一对笑眯眯的眼睛,对比突兀,跟电影情节的气味非常符合:死亡阵地里的笑声,在最绝望的低谷亦应保持醒觉与期盼,因为远方有亲人有爱人在等你,千万别气馁,更别放弃,外在的战争只是战斗,你对生命的坚持始是战争,是尊严之战,是人性之战,是光辉之战,一旦投降,便是永恒的失败。那年头还有不少越战电影,像《前进高棉》,像《汉堡高地》,虽是美帝的视野与角度,却亦揭示了战争的残酷与不仁。看完《早安越南》,二话不说我便决定了采访路线。之后两年,泰越老缅成为我出入之地,有着探险的刺激,是年轻记者的黄金岁月。
之后罗宾·威廉斯的电影几乎每部必看。《暴雨骄阳》是在芝加哥看的,《铁钩船长》在加州,《肥妈先生》在威斯康星的麦迪逊看的,还写了文章,探究性别界线的模糊穿越。当时小女孩才半岁,晚上等她睡了,我租了录像带跟她母亲一起看着笑、笑着看。小女孩长大后也看这戏,却是在网络streaming(视频流),是0与1的数码影像,看后如烟如梦,啥都不存在。all the solid melts into air(所有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年纪大了,总嫌世界走得太快,当然世界也在嫌弃我脚步太慢。不,没有嫌弃,世界其实根本不在乎。
有些人的脚步太慢,有些人呢,则太乱,在辉煌的路途上走得方寸迷茫,酗酒滥药,忧郁困顿,生命的战役输了一场又一场,到最后,决定不走了,竖起白旗投降,把呼吸交给死亡的恶魔。原来艰困可以巨大到如斯地步,二十多年来的励志承诺与温暖言词都可以不算数,说好的坚持与忍辱皆可放下,转身离场,走向另一个世界。罗宾·威廉斯或许向世人指示了生命原理:坚持只是选择,而放弃,才是本质。
为了纪念你,罗宾·威廉斯先生,我整个周末窝在家里温习你的旧作,笑个不停。像你这样的喜剧天才,不管到了天国抑或地狱,总有办法逗得大家哈哈大乐。你来了,全体肃立,准备开心。威廉斯先生,你有一把非常独特的嗓子。你的声音之最大特质,于我耳内,其实是“温暖”,也有“慈悲”,一开声,让人觉得有如冬天走在雪地荒野,前路茫茫,却忽然看见远处有座小木屋。推门进去,壁炉里生着火,木柴烧得火光熊熊并噼啪发响,正犹豫是否该坐下,背后忽然响起一把柔软的声音:冷不冷,累不累?要不要先喝杯热茶或威士忌,喘口气才上路?我回头,看见一对和善的眼睛,让我放下所有防范与顾忌,伸手接过你递给我的那个杯子,坐下来,驱走体内寒气,重新感受到人间希望。
威廉斯先生,你从开口的那一刻起,就好像唯恐伤害世界,必须掏出最深厚的包容和耐性,尽己之力,抚平世界的伤口。重看完几部重要的片子,每出戏都能感受到你的声音温度。即使是那部冷门的shrink(忘了中译名,只记得是在金钟的戏院看的),你客串配角,演一位酗酒者要看心理医生,你否认酗酒,只承认是性沉溺,要求医生治疗你的性瘾。演这样的迷乱角色竟亦同样语调温柔,真是服了你,威廉斯先生。
看了多年你的电影,直至悲剧发生始惊觉:原来你从没拿过奥斯卡!联想到米兰·昆德拉, 拿了所有国际文学奖——除了诺贝尔,而我们总是先入为主地以为他早已拿到手。于是忍不住失笑。生有时,死有命,得奖与否亦一样。在人事与天意之间有一条模糊的界线,拿得到什么拿不到什么,两边的力量都要考虑。而自杀,便是用人事来调戏天命。自杀未遂是天命赢了,闭目死去则是人事,所以死者应感满足。不知道威廉斯先生于气断之时,嘴角是否亦朝上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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