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蚌壳哪有什么罪,不过是里面有珍珠,才让蚌壳害了命。
至于糖,糖有什么错,要被口诛笔伐?
人们对糖其实了解不多,大众熟悉的不过是那些千奇百怪的商业说辞:单糖、多糖、黑糖、红糖、代糖、阿斯巴甜……每一样背后都支撑着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让人眼花缭乱的“糖学”。/ 资料图片
但对于只想喝一杯奶茶的人来说,企业不断更改的说辞,最终演化成了消费者的猜忌和顾虑。
另一方面,传统糖的生产者——蔗农,他们的生活很少有甜味,如果不精打细算地照料甘蔗地,生产甜味的日子会变得苦涩。
“0糖战争”背后,暴露的是消费者和蔗农的困境。套用在流行语境里——他们都困在内卷中。
汝之砒霜,彼之蜜糖
张老三生活在广西柳州一个小县城的农村,以种甘蔗为生。
城市的发展每隔几年就有巨大变化,但对于这个小农村来说,时间留下的痕迹大多落在了他们的脸上,那些房子,那些锅碗瓢盆还跟过去一样。比如他屋檐下的那个马蜂窝,少说已经挂了十年。
在那个偏僻的农村,张老三种了20多年甘蔗,在他们村,有9成以上的村民都在种甘蔗。
中国糖产业在1991年、由国家调拨改为放开供应后,广西种植甘蔗的地位每年都在往上爬,如今超过了广东、云南这些传统的产地。广西每年种的甘蔗、生产的糖,超过全国总量的一半。
广西种植甘蔗版图。/ 广西新闻网
这像张老三的收入构成一样:一半以上的收入,来自于种甘蔗。
他家有8亩甘蔗地,身为种植甘蔗的技术员,他能让自己每亩的甘蔗产量达到八九吨——在云南,每亩的平均产量大概在六吨左右。
张老三说今年的收购价比往年要高,每吨到了520元。如此算下来,他每年有3.5万元的收入,对于时间停滞了的农村来说,这笔收入似乎还过得去。
但种甘蔗可不像童话中,杰克丢在窗外的魔豆一样,一夜之间就能长成通天的大树。除了日常看护和除草,还要打药和追肥,一亩地要追300斤肥,一年就是500元。
人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张老三今年60多,体力吃不消的时候,还是会请人来搭把手,反正算下来,老两口一年种甘蔗的纯利润也就2万多元。
张老三说不清哪里有问题,以前甘蔗收购价在每吨两三百元的时候,肥料便宜一点,菜价也便宜一点,现在收购价虽然涨到了每吨500元,但他每天还是粗茶淡饭、紧巴巴过日子。早餐是自己腌的咸菜配稀饭;因为农村出去买菜不易,苦麻菜一买就是十斤八斤,然后每晚都吃。至于杀鸡,那要有客人拜访才舍得。
在广西的56个县(市、区),像张老三这样的蔗农有大概4000万人,这占了广西农业总人口的50%以上,糖业税收成了不少县的主要收入。这才有在过去广西49个待振兴的县里,有36个靠种植糖甘蔗解决了温饱问题。
生产甜味的工作,尽是汗水。/ 网络图片
张老三显然是个受益者,但他也有自己的担忧。每年到了收甘蔗的季节,他都要组织村民按组排列,安排大家砍甘蔗,以便糖厂来收货。
“一亩地,六七个人要砍一天,而且现在村里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老,你说这样忙一年才赚一两万的日子,年轻人哪里肯干。等到我们这一辈走了,谁还会管这片甘蔗地。”向来逆来顺受的张老三,在电话那头发出了抱怨。
现实让张老三想尽法办提高甘蔗产量,他成了当地种甘蔗技术员。
张老三是蔗农中的佼佼者。但从学术角度的分析,综合前苏联经济学家学者a·恰亚诺夫和中国历史社会学家黄宗智的理论,张老三因为“受土地面积约束,陷入了竭力提高劳动强度的内卷之中”。
蔗农的生存状态甚少有人看到,他们也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赖以为生的产物——糖,成了“0糖战争”中的众矢之的,蔗农做错了什么?
伟大的糖
一杯甜甜的奶茶就能获得幸福感,代价何其低廉。/ 资料图片
蔗农什么也没错,问题可能出在糖身上?
糖的身世由三部分组成。首先,没有人生而厌糖。
远古人类发现甜的水果让人更有力气,就将甜食作为有能量的食物,以愉悦的方式写入了进化基因——母乳中的微甜,是每个人对甜食的最初记忆。
另一个部分,是早期的蔗糖贸易世界,那由费尔南德·布罗代尔所总结的“黑奴、种植者、生产进步、航运路线和欧洲仓库”所构成的、与资本主义发展相关的宏大叙事,在种植和交易环节,逐步改写了东亚农业和贸易的发展。
第三部分,就是糖如何进入人们生活的故事。
中国有3000多年的甘蔗种植历史。甘蔗的主要产物就是糖。尽管如今大家谈糖色变,但在1990年代以前,糖是人们喜闻乐见的“奢侈品”,而且价格还比较高。
早在西汉,蔗糖是奉献给皇帝的贡品。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在那以前的战国,鹖冠子在《鹖冠子·环流五》中第一次写下了“酸咸甘苦”四字,尔后演化的成语“酸甜苦辣”,用来比喻幸福和痛苦的境遇。
甜味的食品,就这样被引申为有幸福感的食物,加之产量稀少、加工不易,所以糖一度是古代调味品中的奢侈品。我们常用“柴米油盐酱醋茶”来称为生活中的开门七件事,当中也没有糖,因为糖根本不普通、无法普及。
《天工开物》中用“石碾”榨甘蔗的记录。
受蔗糖的提取工艺和种植面积制约,直到清朝乾隆年间,即便是宫廷,食用糖的配给也是有限的,每年只有10635斤,当时糖价是米价的4倍以上。
正是因为有利可图,农民才开始在太平的日子里种植甘蔗、改良糖的提炼技术。中国,尤其是台湾省,靠着种植甘蔗,获取了大量外汇,从而改变了当地的发展格局。
糖真正普及,已经是19世纪末期,当时的劳工阶层也可以买得起糖了,这可从日本的消费数据得到印证:1888年,日本每年每人消费的糖不到5斤,但到1903年,这个数字上升到大约11斤。
人们用了几千年,改进种植技术,利用贸易手段让糖这种奢侈品进入平民生活——这也得以让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小朋友,每天摄入的卡路里有4成以上来自于白糖。
可是,之后不到40年的时间,白糖就走下了神坛,成了人们观念里的“健康杀手”。
不知道吴奇隆在啃甘蔗的时候在想什么。/ 资料图片
糖也陷入了自己的内卷——努力提升自我,直到被人唾弃。
可糖做错了什么?
科学主义下的机械化生活
蔗糖什么也没做错。
问题的关键,是碳水化合物食品的增产,让糖以各种形态出现在人们的生活里——大米、小麦的淀粉会变成糖、绝大多数的饮料里也含了糖。
张老三怎么也不会想到,物质的极大丰富,眼看可以丰富到突破内卷樊笼的时候,人们对糖竟然产生了“排异”反应。
贾雷德 · 戴蒙德写完《枪炮、病菌与钢铁》一举成名以后,在《自然》杂志上说:“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正在改变,糖尿病将引发严重的公共健康问题。”2013年的数据显示,中国成年人糖尿病患病率是11.6%,大概是每10个人里,就有一个糖尿病患者,在国际上,这个比例处于最高。
一对情侣在,在成都街头购买甘蔗汁,为的是让旅途变“甜”。/ 胡同
从基因的角度来说,中国人嗜糖,或者说嗜碳水化合物,多少是因为基因里残存的饥饿记忆。
中国的糖尿病患者,中老年人占大多数,他们经历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饥荒。“节俭”、一定要“吃饱”是那段历史笼罩在他们脑海里的阴影。
当他们在抚养下一代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输送“更营养、更健康”的观念。所以中国糖尿病的另一个特征是低龄化。
企业早就琢磨透了这一切,在过去的数十年里,他们用了各种话术,将糖描绘得面目可憎,以提升各种代糖的市场占有率。
人们在信息茧房里不置可否,因为这些说辞总是冠以科学的名义,这让消费者也陷入了自己的内卷:用越来越多的知识和健康理论,保护连自己都不甚了解的身体。
由一款号称“0糖”,实际上有糖的饮料引发的“0糖战争”,揭露出的正是蔗农、糖本身和消费者的困境,在困境里唯一获利的,是企业。
“0糖”就没有热量了吗?
尼采在上世纪初就摸清楚了这个现象背后的深层逻辑,他说人们在生活上,回避人生的根本问题,用概念来解释和指导人生,使现代人的生存具有一种“抽象性质”,让人们浮在人生的表面,无家可归。
用概念指导人生,不可避免地会让欲望膨胀,比如说没有糖更健康,于是人们开始盲目追求“0糖”,这让到处都蔓延着一种“可怕的世俗倾向”,一种对当下的轻浮崇拜,这让整个社会都处在随波逐流的所谓正义中,为了满足“科学的需求”而惶惶不可终日。
如果硬要说在“0糖战争”中谁错了,或许谁也没有错。战争从来没有赢家,如果战争有哪怕一点点的好处,那就是人们利用战争,观照自身,选择自己适合的生存方式,而不是在纷繁的商业逻辑下,加入一场人云亦云的骂战。
张老三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他只在傍晚才有时间接电话,其他的时间不是在甘蔗地里,就是在山上种树、或者在偏房里照顾自己养的蚕。
辛劳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让日子过得“甜”一点。
蔗农
(张老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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