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孤注一掷》电影拍摄现场,导演专用座椅以及监视器都是给前来探班的人准备的,想要找到申奥导演,你得再往角落里去。
通常情况下,申奥会找一个小的苹果箱子坐下,手里拿一个小小的监视器,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申奥最怕别人管他叫导演,别人一开口,导演长导演短的,他就觉得特别惭愧,特别不好意思,后来,他给自己琢磨了一个词儿:导演尴尬症。
申奥害怕周围人全都围着他转,注意力全都在他一个人身上,更害怕别人弯下腰或者半蹲着跟他讲话,别人一这样,他就跟弹簧似的,猛地起身,先让自己跟对方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之后再回答对方的问题。
此外,申奥还习惯化身为片场“气氛组组长”,一旦觉察出片场气氛变得有些紧张,就开始着力活跃气氛。申奥身边的工作人员告诉《新周刊》——“我从来没有见他在片场发过脾气,或是跟任何人着急。有时,道具组或其他配合部门没能跟上节奏,他在最着急的情况下,也就是嘟囔一句:祖宗们啊,咱能不能稍微快点儿?”
电影《孤注一掷》上映后,申奥的家人表现得十分平静,甚至连朋友圈都没有转发,反倒是小区物业群里,有人发了一条电影的预告片。申奥看见之后,心里特别高兴,甚至想趁机给自己打个广告,号召大家去影院看电影,琢磨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好意思张口。
被问到“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独特的地方吗?”申奥回答:“没有,我属于特别平庸那一种。”这听起来多少有些妄自菲薄,甚至有些冠冕堂皇,可他接着解释道:“我属于非常努力那一种,几乎不睡懒觉,每天很早起床。写剧本期间,我会给自己规定好时间,抽出固定的时间用于创作。”
导演申奥分享一组《孤注一掷》片场花絮照。(图/微博)
实际上,申奥毕业那年拍的短片《河龙川岗》,曾在国内外拿过不少奖。宁浩正是通过这部短片认识了他,并邀请他加入。可彼时刚毕业的申奥却觉得自己还远远不够成熟,积淀也不够厚,转而拍起了广告。
自从走出校门,申奥便一直在拍广告,用他的话来形容,“几乎全年无休,一直有单,生意很火,飞行记录打败全中国99%的人,北上广深一天飞3趟。”如此生活近十年,当宁浩再度发出邀请时,申奥才觉得时机成熟了。
几年前,刚拍完处女作《受益人》,申奥曾用“爽”字来形容拍电影的感受。如今,四年过去了,第二部作品上映,他依旧这么认为,他很享受将剧本中的文字转换成画面的时刻。
申奥非常务实,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格外关注现实主义题材。从《受益人》到《孤注一掷》,申奥始终在关注人,更关注人在极端情况下的心理状态。《孤注一掷》是申奥与宁浩的二搭之作,经过第一部作品的磨合,如今宁浩会给他更多信任与空间。筹拍阶段,二人曾对电影中多线叙事进行过讨论,宁浩担心这样的叙事结构会对观众不够友好,申奥打趣他说:“这不就是您以前的拍摄习惯吗?”
申奥还记得上大学时,宁浩带着电影《疯狂的石头》回学校放映交流。那天正值饭点,食堂吃饭的人却出奇的少,大家奔走相告,抢着去礼堂看电影。等申奥走进礼堂,台阶上都坐满了人。彼时的宁浩,刚满27岁,坐在台上跟学弟学妹交流电影。看完电影,申奥意犹未尽,又去电影院二刷了一遍,正赶上《疯狂的石头》《纳尼亚传奇》同期上映,他还劝说电影院的路人:“来,看《疯狂的石头》吧!”
如今,申奥都已经37岁了。这两年,他刚刚成为父亲,这使得他的空闲时间几乎完全被女儿占满,只有等女儿睡着,他才有一些私人时间,然而没忙上一会儿,女儿房间里就又传来哭声。成为父亲之后,申奥觉得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内心也变得更为柔软。他很喜欢这些变化。
申奥不喜欢对自己的作品做太多解读,在他看来,作品自完成那一刻起,就已经属于观众了。同样地,针对作品发出的不同声音,无论客观或主观、善意还是夹杂恶意,似乎也早已不再重要,他更愿意展示自己,而非解释,更乐意感受拍电影时带来的快乐,而非陷入自我怀疑。谈及这几年最大的变化,他只会笑着说:“哦,可能是我当了爸爸。”
以下,是《新周刊》与申奥导演对谈实录。
导演尴尬症
申奥最怕别人管他叫导演,别人一开口,导演长导演短的,他就觉得特别惭愧,特别不好意思,后来,他给自己琢磨了一个词儿:导演尴尬症。(图/微博)
新周刊:你是一个拍摄现场信奉高度控制的人吗?
申奥:不知道为什么,但凡我以导演的身份跟人沟通,或者别人张口闭口叫我导演,我就特别觉得惭愧,特别不好意思。其实在片场,我很少坐在监视器后面,更极少去坐导演椅,我琢磨其中的原因,给自己找了个词儿:导演尴尬症。
我好像不太习惯所有人都围着我转,注意力全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在片场时,我更喜欢找一个小苹果箱子,再拿一个小小的监视器,找个小角落坐下来。对了,我还特别害怕别人弯下腰或者半蹲着跟我说话,别人一这样,我就立刻弹起身来,先让自己跟对方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之后再回答对方的问题。
但我其实特别外向,并不社恐,用当下比较流行的说法,我是所谓的e人,哈哈哈。我很喜欢在片场调节气氛,一旦觉察哪里气氛不太对,就会化身为“气氛组组长”,让大家高兴起来。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在一个平等又放松的环境中工作。
新周刊:你的mbti是什么?
申奥:我是entj,指挥官人格,我觉得还挺准的。
新周刊:你是那种需要把所有事情准备周全再行动的人吗?在拍摄过程中,剧本有发生过哪些重大调整吗?
申奥:是的,我的拍摄习惯是,一旦剧本敲定,就完全按照剧本拍摄了,后期很少修改。这部电影最大的调整就是结尾部分,原定有一场很激烈的打戏,还挺抓人眼球的。但我们在采访过程中,了解到很多警察在抓捕诈骗犯罪分子的过程中,一般不会产生太大规模的肢体冲突或枪战,毕竟诈骗分子并不像贩毒犯罪属于亡命之徒。拍摄过程中,宁浩导演经常提一种说法,你选择文戏武拍,还是武戏文拍?最后,我选择了武戏文拍,这也是一种更贴近现实的拍摄方式。
新周刊:电影拍摄过程中,有发生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吗?
申奥:印象深刻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不过印象最深的还是王传君演的陆经理处罚企图逃跑的三个人那场戏。那场戏尺度挺大的,很多工作人员都不忍心看,以至于拍摄过程中,张艺兴腿部护具掉了,很多人都没注意到。跟他演对手戏的演员,手中拿的虽然是道具棍子,但敲在腿上还是挺疼的,等到喊“咔”时,我们一群人赶紧跑过去关心艺兴,看他有没有受伤,真的吓坏了,好在最后没事儿。
新周刊:电影上映之后,家人们都去看了吗?他们什么反应?
申奥:我的家人属于特别冷静那种,连朋友圈都不转发。但我特别高兴的一点是,小区物业群里有人发了电影的预告片,我当时特别想给自己打个广告,说这个电影特别好,大家快去电影院看吧,后来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好意思。
新周刊:《孤注一掷》与你以往的作品的叙事风格不太一样,可以谈谈创作风格上的改变吗?
申奥:其实无论是创作风格,还是生活上,我最大的改变可能就是当爸爸了。女儿的出生,让我看待世界的角度发生了变化,内心也更柔软了,她让我的人生经历与个人感受都变得更丰富了。
新周刊:在电影创作中,你是否有一以贯之的主题?
申奥:我可能更关注现实题材,更关注人在极端情况下的心理状态。其实《受益人》《孤注一掷》这两部电影,都有在关注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可能我本身是一个安全感很强的人吧,后来才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或许正因此,我才会对与信任相关的故事更感兴趣吧。
“拍电影就是很爽啊”
新周刊:最初决定拍这部电影的契机是什么?
申奥:一开始,我看到很多类似的社会新闻,看到很多因为网络诈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案例;再后来,身边有间接认识的人被网络诈骗伤害,最终深陷网络诈骗,走上了绝路,我就觉得很有必要把这样的故事呈现给更多的观众,通过影像的方式将网络诈骗的警示意义传递出去。
剧本写了一年多,剧本创作期间,我们采访了大量公安、民警、反诈警察和受害者,慢慢地我发现,仅通过一组人物来表现整个诈骗产业链是完全不够的,后来便采用群像的方式,把戏剧冲突的戏份平均分配给三四组人物,让人物彼此发生化学反应。
新周刊:《孤注一掷》是你与宁浩导演的第二次合作,这次合作中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发生哪些印象深刻的事情?
申奥:这次最大的感受就是宁浩导演给了更多信任和空间,之前拍《受益人》时,还有点手把手教我拍片的意思,这次合作起来就更顺畅了,我们的意见更一致,沟通起来也更轻松。这次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关于电影中多线叙事的考量,讨论期间,宁浩导演说:“这样的叙事方式是不是对观众不太友好?会不会打断观众的观影情绪?”然后我就逗他:“这不就是你以前的拍摄习惯吗?”宁浩导演可能觉得时代不一样了,如今大众的观影习惯,以及电影语言的叙事方式都发生了变化。意见出现分歧时,我还挺坚持的,宁浩导演也会尊重我的想法。后期拍摄过程中,多线叙事确实比单线故事要难很多,因为无论哪个环节做弱了,或是哪个人物单薄了,都会让观影体验大打折扣,确实挺耗精力的。
新周刊:剧本打磨了多久?在现实题材基础上,是否要加入一些叙事套路和技巧,该如何平衡取舍?
申奥:剧本写了一年多,一共写了四稿,当然了,第一版也会有1.1、1.2、1.3……之后,2.1、2.2、2.3……其间,剧本反复打磨了很多遍。我们都知道讲故事是有规律的,也会有讲故事的格式,也就是所谓套路嘛,但格式不是公式,一旦用公式思维去写故事,就会有很强的套路感。我尊重格式,但也会在格式里寻求突破,每次都让自己尝试一点新挑战。
导演申奥分享一组《孤注一掷》片场花絮照。(图/微博)
新周刊:你的创作习惯是怎样的?
申奥:我的创作时间很固定,会在一段时间内持续写作,就跟上班似的。我每天都很早起床,上午拿出四个小时的时间集中创作,下午再去查阅资料,十分规律。我还特别擅长在嘈杂环境中干活,经常在赶飞机、高铁的途中剪片子。
新周刊:如何平衡个人表达与电影商业性?
申奥:作者的表达肯定非常重要,但我从来都不觉得这与电影的商业性是矛盾的,我虽然是电影创作者,但我更是一个电影观众。我算得上是中国第一批商业电影的观众了,我上小学那几年,正赶上国产商业片迅速崛起,我的表达方式亦在那个阶段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不就是所谓的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嘛。我始终觉得没必要把电影的作者性和市场性作为对立面,倘若能在商业片的框架下,引发大众的思考和讨论,顺便完成导演的主题表达,这不是皆大欢喜吗?更何况,我从未觉得自己有多深刻多尖锐的想法要表达,全都是一些特别普世的思考。
新周刊:从广告导演到拍院线电影,你觉得最大的不同是什么?你曾用“爽”字来形容拍电影的感受,如今还这么认为吗?
申奥:最大的不同是服务对象和广度不同了,过去是服务甲方,现如今是服务更广大的观众。拍电影就是很爽啊,这绝对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我确实很享受拍电影的过程,感觉全身的细胞都被调动起来了,一想到把剧本上的文字转换成画面,就觉得特别激动。
新周刊:下一部电影有想法了吗?
申奥:大概率还是现实主义题材吧,其实我每一次拍片都要结合上一次的反馈、复盘,之后再敲定目标。每一次我脑海中都会有很多选项,就像埋下若干颗种子一样,之后哪颗发芽最快、长势最茁壮,就选哪个。
一直拍,总会好的
新周刊:是什么时候决定当导演的?有觉得对你启发特别大的电影吗?
申奥:我其实小学时候就想当导演了,因为我爸是做广告相关工作的,小时候他经常带我去广告拍摄现场,那时候我就开始了解导演相关工作了。到现在,我都记得小时候在片场看顾长卫导演拍片子的样子。
我记得我看的第一部电影是哈里森·福特的《亡命天涯》,再之后是施瓦辛格的《真实的谎言》,后来就是终结者系列,我很喜欢卡梅隆导演。我也喜欢看香港片,第一部香港电影是吴宇森导演的《喋血双雄》。当然了,还有宁浩导演,《疯狂的石头》上映的时候我还在上大学,宁浩带着电影回北京电影学院交流那天,正赶上饭点,但食堂里排队打饭的人特别少,大家都奔走相告,抢着去礼堂看电影。等我走进礼堂时,台阶上都坐满了人。后来我又去电影院二刷了一次,那会儿《疯狂的石头》跟《纳尼亚传奇》一块上映,我还劝电影院的路人,说看《疯狂的石头》吧。
新周刊:独处的时候如何安排自己的一天?
申奥:我现在几乎没有独处的时间了,一旦空下来,就要照顾女儿。照顾小朋友真的很耗费精力,每次只有等她睡着了,我才能有一些自己的时间,结果没忙一会儿,她房间里又传来哭声了。我有时会弹弹吉他,但我不太懂乐理,买来好多书研究,可我学得特别慢,没什么天分。
新周刊:可以分享一些和女儿相处的趣事吗?
申奥:她还太小了,每天就知道哭,不得不说,母亲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职业了。对了,我女儿长得特别像我,有时我望着她,甚至有想哭的冲动。
新周刊:你最常想起的人生经历是什么?
申奥:我觉得我最难忘的经历就是在20多岁的时候,背个包,穷游了世界上20多个国家。那段时间,只要赚点钱,我就会安排自己出去一趟。我在不同国家穷游,每到一个地方就找个床位住下,出行就挤地铁。再后来,我去巴塞罗那给一个车商拍广告,对方预算给得还算充足,可等我到了巴塞罗那,仍十分熟练地教同行人员如何坐地铁,结果等回到住处,用计算器一算,跟打车的钱差不多,还特别麻烦,他们就说我穷惯了。直到现在,我出国旅游还是很少打车,可能是年轻时候留下的后遗症。
新周刊:用一个词语来形容自己会是什么?
申奥:努力。不知道为什么,如今在很多人的眼中,努力好像成了缺点,似乎只有天赋和才华不够的人才会强调努力,可不努力又能做些什么呢?其实,我特别能跟张艺兴的微博id共鸣,就是“努力努力再努力”。我会承认自己的平庸,也会在能力范围内不断努力。
新周刊:每个创作者身上都有独特的东西,你觉得自己身上不同于其他导演的地方在什么地方?
申奥:我觉得我身上没有什么独特的东西,我属于特别平庸的那种人,真的,有时候看自己特别欣赏的导演拍出来的东西,就会觉得:天啊,自己这辈子都达不到对方的水平。好在我很少纠结,很少内耗,因为我觉得人这一辈子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最重要的是坚持下去。一直拍,总会好的。
电影《孤注一掷》群像海报。(图/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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