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傅青
题图 | 受访者供图
“哎,你以前什么样啊?”
据说这是《新周刊》原执行总编封新城,和人沟通时最爱问的一句话。他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能耐,能让三教九流在他面前不装蒜,聊上几句就熟得像远房亲戚似的。
封新城以前什么样呢?据说脾气不太好。开选题会时总是黑着一张脸,如同一块黑云,阴沉沉压在编辑部上空。他的人生上半场在媒体,兰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甘肃人民广播电台工作数年,后又跳槽到广东人民广播电台,之后,跟孙冕办报纸写专栏,再后来,出任《新周刊》创刊主编。
人生行至下半场,封新城决定将主场安置于云南省洱源县西南部的一个小镇:凤羽。一处让诗人可以在大地上写诗,媒体人在大地上排版的地方。时间指针拨至2023年,他已经在凤羽大地上排版了近十年,和他一起创作的,还有多年老友阿老姜。
阿老姜和封新城同为媒体人,20年前相识于布拉格的查理大桥上,二人带着媒体人的视角看待世界,有很多共同语言,性格上又非常互补,很自然就成为了朋友。自2019年起,阿老姜开始在凤羽创作,他是凤羽大地艺术谷的第一个驻坝画家。
封新城和阿老姜在凤羽退步堂。(图/受访者供图)
阿老姜以前什么样呢?他1984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后成为新华社记者,此后,他的前半生便一直围绕“传媒”二字展开。当封新城在广州策划《新周刊》选题时,阿老姜正在上海经营《瞭望东方周刊》。封新城感慨:“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不知道阿老姜会画画,那个时候的阿老姜总是忙着做官,根本顾不上自己的艺术才华。那是一个叫姜军的人,跟今天的阿老姜完全不是一个人。”
阿老姜是江苏南京人,本名姜军。在江浙一带的方言中,“阿”是“我”的意思,阿老姜,即为:我是老姜。如今,阿老姜也将人生的下半场选在凤羽,对他而言,上下半场最大的区别就是:上半场在体制内工作时,更像在高楼大厦中穿梭,能清晰看到自己升至的楼层,亦能清晰感受到人生的天花板;等他来到凤羽,开启人生下半程,那感觉像是走出高楼,走进大山。高楼再高,也高不过山,而且感觉更自由,空气也更清新。
作为媒体人,阿老姜早年间经常谈论自由,可等他真正生活在凤羽,才第一次对自由有了切身感受。他在凤羽的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一天的日子都在跟着自然规律缓缓向前。太阳出来,他就在自然光下作画,画至天黑,就收起画板回去休息,如植物一般,充分亲近自然,感受光合作用,这一切都让阿老姜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几年前,封新城想在凤羽大地艺术节的入口处立一个牌子,配文大致方向是:朋友,你需要亲近自然了。阿老姜建议他将牌子内容改为——你需要的不是自然,是自由!
“到了我这个年龄,
真的要开始有意识地反击了。”
2016年3月,许巍发表了一首名为《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的新歌,其中一段歌词——“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在社交媒体圈刷屏,被很多人当做个性签名。此前一年,一名来自河南的中学老师的辞职信,更是精准踩在大众情绪上,辞职信只有10个字——“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有网友将这封辞职信,评为史上最具情怀的辞职信。更有甚者,跟风一起辞职。如此一段时间后,舆论便朝着戏谑和调侃的方向发展,逐渐衍生成,“钱包那么小,哪也去不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2016年,新周刊就曾推出一期名为《人,诗意地苟且着》的封面,探讨当代人的诗意与苟且,最终得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苟且和诗意,人得学会诗意地苟且。主文引用一位知乎用户的发言——“我更愿意相信’诗和远方’是一个叫’梦想’的东西,孬了怂了就停下来远远地偷瞄一眼,然后掐灭一根烟,灌上一口酒,接着朝前走”。
时至当下,诗和远方的说辞早就被说腻了、讲疲了,但都市人对田园和远方的向往却一如从前,从未改变,只不过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换一些说辞,找到一些替代。当人们精神感到疲惫、意图短暂逃离时,想到的目的地无外乎还是:诗、远方、田野,及其变种和平替。无他,这些的确是疗愈人心的良方。
在阿老姜看来,一个人的现实日常世界是要不断离开的,即便身体离不开,精神上也会逃离。倘若说阿老姜在之前几十年,学会在城市中诗意地苟且,学会在精神上短暂逃离,那么当他退休之后,便是彻底地逃离了。正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阿老姜隐于凤羽,过上了自己期待已久的生活。
来到凤羽,阿老姜重新思考何谓“有用”,何谓“无用”。他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粮食是有用的,衣服是有用的,但对现代人来说,书籍就没用吗?那艺术呢?很多知识分子、艺术家们会承认自己做的事情无用,或调侃自己做的事情乃是无用之用,这无非是顺应了无用的观点,进入对方的逻辑和思维。可这些东西怎么可能是没有用的呢?满足精神需求的东西没有用的话,作为人的独特性在哪里?”
在阿老姜看来,这个世界恰恰是太追求有用了,这类想法实在太过根深蒂固,以至于人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麻木且机械,作为个体的部分则越来越模糊。阿老姜再也不要这样活,也不要这样想,他说:“到了我这个年龄,真的要开始有意识地反击了。”
“好像不由自主地,
就被命运拉到了这个地方。”
2019年,身为正厅级官员的阿老姜,向组织申请了提前退休,侍奉生病父亲的同时,重新拾起画笔。那一年,他57岁。
其实,早在少年时代,阿老姜就曾接触过绘画。儿时,县里的快递员,是一个懂绘画的下乡知青,知青的父亲更是一名职业画家。正是快递员教会了阿老姜速写和素描,令他萌生了成为油画家的念头。但高考的恢复,让阿老姜不得不中断画画,专心备考文化课。之后,他考入人民大学,成为新华社记者,如此工作几十年,直到退休。
退休之后,阿老姜总算有时间拿起画笔,他跟随中央美术学院的画家马骏学习油画,几节课后就能画出完成度非常高的作品。阿老姜将画笔对准父亲,画了一幅父亲病中的肖像,朋友们看了都觉得非常传神,甚至有朋友愿意出钱让他帮自己的小女儿画一幅肖像。
绘画让阿老姜第一次认识到,当一个人完全沉浸于某件事情,会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忘记睡眠,“画着画着天就亮了,我却一点都不觉得累,整个人乐在其中。”
退休之初,阿老姜本打算短暂路过凤羽,探访老友,感受自然。结果这一待,却把自己待成了“驻坝画家”,连他自己都感慨:“好像不由自主地,就被命运拉到了这个地方。”
(图/受访者供图)
对阿老姜而言,置身乡野并非为了寻找另一种生活,而是尝试抵达真正的自我。在凤羽生活的每一天,都是一场自我溯源,他在此地,匍匐在地,回归自然,重新打量自己,也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杭州油画展《阿老姜和他的平行世界》的英文名字取为“exit”,倘若说绘画是他逃离都市的出口,那么凤羽便是他平行世界的入口。阿老姜站在画板面前,就如同站在平行世界的入口,当他拿着画笔一跃而入,便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了。
阿老姜欣赏的巴比松画派,曾在枫丹白露森林一带的小村落,与当地村民生活在一起。一想到这些,他就会产生怀疑,觉得自己还没能真正融入乡野,仍处在旁观者的视角。他不止一次地想,“是不是和村民生活在一起,感受才会更准确?”
平行世界代表着还没有真正进入,那究竟是一种隔离,还是隔阂呢?他时常会想到写下《瓦尔登湖》的梭罗。那个远离纷繁喧嚣,在瓦尔登湖畔生活的梭罗,用整本书告诉我们应该精简物质、丰盈灵魂的梭罗。
实际上,梭罗每个礼拜都会跑到城中酒吧待上两天。对梭罗而言,酒吧是不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入口?长时间生活在湖畔,是否会让他缺乏旁观视角?就连梭罗自己都说:“我并非生来就是隐士,若有必要,我可能会安坐在酒吧间,并且比屁股最沉的常客坐得还久。”
阿老姜仍在摸索,等他想明白了这些问题,也就找到了在平行世界来去自由的方式。
“咆哮不起来了,
可我并不想驯服。”
几年前,阿老姜画了一幅名为《阿紫香》的油画,画中漂亮的白族姑娘,正是凤羽的形象代言人阿紫香。她身着白族传统服饰,手中拿着象征少女身份的长帽穗,阿老姜画完,邀请阿紫香到画室参观,刚进画室,他说了一句:“阿紫香,好好看看你自己。”
面对这幅1:1的画作,阿紫香突然产生一种照镜子的感觉,仿佛画中是自己的双胞胎姐妹。起初,她关注的点是画中人物跟自己像不像、美不美,她掏出手机,不断调整角度与画作合影,拍了很多照片。等她回了家,掏出手机再次欣赏时,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那一刻,仿佛有神识从阿紫香躯壳中抽离出来,以他者的身份与她共处。凝视着画中人的双眼,阿紫香突然读懂了那句“好好看看你自己”。
阿紫香与阿老姜所画的《阿紫香》。(图/受访者供图)
看展期间,老友王帅经过这幅画,正看到阿老姜邀请阿紫香站在画前合影,心中微微震动了一下,看展结束,他买下这幅《阿紫香》,在朋友圈发文感慨——“人生真是跷跷板,两端都是自己,一个是真实的自己,另一个也是真实的自己。只是世界太花了,彼此对视,甚至会不相识。”
想到自己的画,引发两个朋友的思考,阿老姜亦感慨:一画双文,相映成趣。不得不说,在凤羽的生活,也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好好看看自己”。
阿老姜很喜欢法国画家让·弗朗索瓦·米勒,因此,身边有不少朋友调侃他是凤羽的“姜米勒”。米勒对阿老姜的影响不只在技法或艺术观念上,更多的是更深层次关于人的特性的挖掘上。他说:“米勒笔下的劳动者非常高贵,能将其画出一种宗教感,没有丝毫卑微感,这些东西令人感到无比亲切。”
阿老姜笔下正在劳作的人们。(图/受访者供图)
初到凤羽,阿老姜曾对当地的风光非常痴迷,画得久了,他便将目光转向劳动的人,捕捉人与自然结合的部分,画他们耕作过程的轮廓,画他们奔跑在乡野间的律动……如今,四年过去,他在凤羽画山、画水、画风土、画人情。后来,他明白,笔下呈现的无非是自己的内心。
2019年的一天傍晚,阿老姜在凤羽坝子上散步,看见一束阳光像光柱般射下来,但并非是常规地从上往下,而是自下而上刺向天空。这个场景让阿老姜产生一种无可名状的震撼,他用手机记录下那个神奇的瞬间。此后,这个画面就一直萦绕在他心头,多年之后,他拿起笔决定记录当时的震撼,他将这幅画命名为《不要驯服地走进黑夜》。
阿老姜的画作《不要驯服地走进黑夜》。(图/受访者供图)
这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的那首《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阿老姜很喜欢这首诗,尤其在看完电影《星际穿越》之后。
他说:“我已经60多岁了,可能咆哮不起来了,可我并不想驯服。”
校对:杨潮
运营:鹿子芮
排版:付赢 沈早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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