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之殇
那时,一群人领着我,走进据说是南京最大——不,中国最大的书店,先锋书店。怎么说呢?视距沿着以书架为辐射、向四面八方之透视法扩展出去的眼球小肌肉调焦,将习惯的空间感重新建构,但那超出想象的空间之大,需要不断调焦。像一个虚荣少年君王盖的巨人迷宫。不,它很像想象中的某个繁盛文明的皇帝,将全世界掠夺、交换,派员抄写……所有人类的书籍全收藏在皇城下的地宫,书墙以一种男性阳刚但极简的直线,不可思议地铺展出我眼前这个不属于书,但属于建筑,一种仰头眺望紫禁城、大教堂、大阪城等那种以神的尺寸为妄念而搭起的巍然建筑,让单一人类直面时自觉渺小、畏惧、虚无……
他们告诉我,这里原是地下的防空洞。我说妈啊这防空洞也挖得太大了吧,躲两三千人没问题吧。这老板几年前还在南京一条地道(从不知哪一朝就在那儿的)陈列了一排两公里的书墙。很牛吧?那,我苦笑说,作家一定不希望自己的书被放在地道的中途点,因为买书人一旦意识到拎了这书,往前往后走,都要提一公里的路,肯定就放下不买了。
这晚我演讲的题目是“六个抬棺人”。主要从父亲过世的那个夜晚讲起,父的死亡在眼前发生,如“死亡和国王的随从”,开启了一个对我这样的外省二代(没有辈份再上去的老人告诉你,当无边际的巨大黑暗、陌生恐怖、哀恸、某个身世的源头被按键关机……那个时刻,该用怎样的仪式过渡)对于死亡这件事的手足无措、慌乱、荒谬……最后变成滑稽、胡闹,像“吉村大爆笑”(日本一档喜剧电视节目)那样哭笑不得的场面。
我正要走上小讲台(周围是那因空间太大,所以日光灯照显得稀薄、翳影,往极远处延展而去的一排排大书柜),突然一个老人站在我面前。一时间我的眼睛没有聚焦,他的脸在我眼前像水潭的涟漪一圈圈晃开。“小弟,你不认识我啦,我是以明大哥啊。”(以上他是用极浓重的乡音说的。)
他的脸在我眼前慢慢汇聚,定焦,啊,我认出来了,是我父亲当年留在大陆的儿子。我的同父异母大哥,1949年他才出生一个月。其时我父亲独自逃往上海、定海,跟着散兵游勇打混编制的溃乱部队挤上艘轮船,来到台湾。这是像我这样的“外省人”故事的起点。但那位留在南京的孩子,也开始他的故事。父亲出逃翌年大妈改嫁(为了生存),他也因父亲的成分不好,被打成黑五类,吃尽辛苦长大。上世纪80年代中两边辗转通信,他寄来录音带,开头即是乡音极重,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是以明……”当时我好像才国中一二年级吧?懵懵懂懂只感觉,在那永和老屋小客厅我们围着听的录音机里,那古怪(他可能对着录音机讲话也很紧张呗)的男声,平静地娓娓诉说着“家乡”的种种:以财家如何如何,以发家如何如何,以德家如何如何……都和我、我哥、我姊一样是“以”字辈,但那瓮声瓮气祭起的一团神灯戏法般的故事里,他们都是一群老人。我父亲非常激动,听了一段即叹气,像他也跟那录音带里的人交谈着、品评着,“以财老实,以德从小就鬼”(他们都是父亲的侄儿)。反倒坐在一旁的我们,像是不知从哪段歧岔梦境,一坨坨冒出的幻影。
这当然都是老梗了。我最初的小说也努力但终是塌陷之梦那样处理过了。眼前这个老人已六十好几了,我如今也是个中年人。而我们共同的父亲几年前已过世了。我两次衔父命带美金回过南京江心洲,见过这些老哥哥们。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我哥哥姊姊和他们,比较像两个完全无关的量子宇宙。而我上一次见到以明大哥,是在2001年。父亲至大陆旅游,在江西九江小脑血管爆裂大出血,我和母亲赶去,和以明大哥一起在那间卡夫卡式的落后医院,照顾病危的父亲,跟那中世纪般的层层落后官僚系统打交道,终于把昏迷的父亲运回台湾。说来也是十年前的事了。父亲过世后,除了每年除夕,大哥会打长途电话来跟母亲拜年,之后我像个么弟般老声老气和他讲些话,之间的联系似乎都断了。
台下的听众有点骚动嗡嗡交头接耳,这场面有点像主办方安排的一出戏,像这些年间在大陆不同城市的旅馆乱转电视频道,那种青春竞赛突然出现的“意外嘉宾”:某某的爸爸或妈妈竟然来到现场。那个某某特写的脸一定充满惊喜,甚至泪崩(像是他和爸爸或妈妈已多年不见,但不是早上才送他出门?),主持人会讲一段激情感性的话,“这整个过程,爸爸(或妈妈)一直支持着他,陪伴着他,给他加油,鼓励,来,晓明,现在你最想对爸爸(或妈妈)说一句什么?把心底的那句话大声说出来吧!”麦克风凑到那孩子嘴边,他会大喊:“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所以,我该跟以明大哥来一场大拥抱?这实在太戏剧性了。我只是一脸抱歉(我里头的钟表齿轮开始错乱啦),跟他解释:我这次来南京,因为是出版社安排,只有一天,明天就去机场了,所以就不让他们知道了。大哥拎了一大箱自己种的各品种葡萄,还说你嫂子腿不方便,今天没来,但你侄儿和媳妇都来啦,你嫂子还要我带这袋花生过来,自家吃的……我们站在讲台前的聚光灯下那样激动大声摆动手臂,像争执着什么。
后来,我开始演讲(照着原来的安排)。我讲起父亲(我与他共同的那个父亲)死去的那晚,那原本在我的魔术里打开是为了展演“故事如何渡引”,如同奥地利小说家雅歌塔·克里斯托弗的《恶童日记》,结尾那对双胞胎骗了父亲去踩了国境边界的地雷,然后一个留在原来的城,另一个欢快地踩着父亲的尸体,越过边界,到“另一边”国度去了。而故事的打开,便是照相写实对着“那个晚上”,父亲如何死去的场景,栩栩如实地翻弄,重构,描述……
讲着讲着,我觉得自己像一块掉落在热柏油马路上的大冰块,不断融化着。我全身大汗,几乎无法讲下去。偶尔我瞥见台下靠右第一排,那六十多岁的大哥,眼神没看着我,但非常专注听着,他或许也意识到大家会偷瞄他,所以上身打直,一脸尊严但哀伤,像个受难老人。天啊,我无法想象他一路听下去,发现我的故事逻辑完全光怪陆离,胡闹,恶搞,拿他父亲的尸体开玩笑……他会不会昏倒?
但他就一直沉静地坐那儿聆听,全场哄笑时他也没笑,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习惯了作为一个真正的弃儿,常对自己为何置身的荒诞处境迷惑。他的父亲,一直不在场,而他少年时,便因那个名字,被群众愤怒批判;很多年后,那个老人出现了,像要补偿那空缺的时光,但是并没有,那是寻回老人自己被斩断的童年,并不是他的。过了很多年,那个老人又消失了。现在,像从那神灯烟雾中走出一个像吉卜赛的吹笛人,年纪大他孩子没几岁,却自称从他们共同父亲的梦中所生,然后开始描述那个他听不懂的,像油滩沸泡汨汨冒出的,另一种演化论的,那个老人的变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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